飲馬長城窟,水寒傷馬骨(第2/9頁)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靈巧地穿過我房間的各式家具,畫板,油墨,畫紙。開門的時候他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好像在猶豫要不要把塑料袋直接掛在我的門把手上。我覺得我沒有假裝今天是我生日這個行為實在罪大惡極,深深地傷害了他幼小的心靈。但是又不知道該說什麽才能讓氣氛看起來不那麽尷尬,只能擡起手來,對著那扇被嘩啦一聲關上的木頭門有氣無力地揮了揮。

【梁超】

簡意澄拉開車門,暖黃色的燈光驟然亮起來。他把裝在塑料袋裏原封不動的玫瑰花兒往車裏一丟,像是把一尾不怎麽新鮮的魚扔回超市的冰櫃裏。

“你說人家不收就不收唄,你怎麽把東西拎回來了。”其實這問題問了也沒什麽大用。萬一他老人家聽了這話之後突發奇想,再把東西送回去,將會拉低整條街的智商。

簡意澄站在車門口蒙了一會兒,鉆進車後座把那束玫瑰花翻了出來,一揚手就扔到前面的灌木叢裏去了。

這花浪費了我倆大半天的時間。窮山惡水出刁民,幾十公裏以內的超市天還沒黑就下班了。簡意澄開著車一路從村裏遛到西雅圖。派克市場也快下班了,墨西哥大媽背著一袋一袋衣服搖搖晃晃地往家裏走。從來不帶雨傘。黑人守著一攤臭魚爛蝦,用刀背在案板上啪啪啪地剁碎,咬牙切齒,好像在剁仇人的骨頭。腥味和著化了的冰流了一地。場面太血腥。非要挑這個時候買花感謝別人好像有點變態。

簡意澄把方向盤緊緊地攥在手上,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的灌木叢。他不會開車,又怕別人知道。我一直記得這點。

“你說我幹嗎要買這個呢?”他臉上絲毫沒有表情。外面的雪紛紛揚揚地落在窗戶上。我調高了車裏的暖氣,把手放在嘴邊呵了口氣。“我又不感謝她。她這麽為了我跑前跑後,不過是為了讓學校裏的人看我笑話。”

“話哪能這麽說。”車窗外面一片寂靜。我開了點窗,點了一支煙。冷風跟著流淌的煙霧一起灌進來,像是有人嘩啦一聲倒進了一桶蒸騰的鐵水。“她是想做點好事兒,只不過做錯了方式。”

簡意澄皺著眉頭,眼睛裏有一種孩子氣的難過。“她看不起我。”我能聞到他喝了點酒,眼睛通紅,布滿血絲。“就和伊澤一樣,和顧驚雲一樣,都看不起我。”

其實說實話,我對簡意澄也從來都沒什麽好感。我把煙灰彈出去,外面的雪黏在手指上,凍得我滿手冰涼。“她能看得起誰呢,兄弟。”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身上的什麽香水和空調散發出來的味道混雜在一起,好像是蜂蜜倒在絲綢上,熏得我頭腦發脹。“你早點和李老板搬出去也好。學校裏這些人,說到底,都是等著互相看笑話。”

簡意澄低著頭不說話。過了片刻,他擡起頭問我,“這是丟人的事兒嗎?”

車裏的空調發出低沉的嗡嗡聲。我聽見我自己在心裏清醒地笑了一聲,然後搜刮了肚子裏所有的善意,對他擺出一副友好的臉。“這倒沒什麽。只不過你還是來讓我開車比較好。”

對於簡意澄的駕駛技術唯一的印象,是他上次借了江琴的車開,把油門當成刹車一腳撞倒了一片護欄。他嚇的差點哭起來,反倒是江琴鎮定自若的指揮他倒車。他還大睜著眼睛崇拜地問江琴怎麽一點兒也不慌。這裏面的崇拜,我也不知道有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假的。

他推開門,外面飄飄灑灑的大雪濺了他一身。我鉆進駕駛座,調暗車裏的燈。他的頭上,衣服上都沾滿了雪。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

【林家鴻】,2014

宴席冷了。我像個娘炮一樣坐在椅子上,一口一口地抿著可樂。手筋酸脹,骨節發麻。飯盒上插著方便筷子,桌上的一次性杯子擺得滿滿當當,每一杯沒喝完的酒裏都扔著一兩個煙頭,像個沒怎麽成型的傳銷公司開大會,喝酒,自殘,抽大麻,對不說人話的主任洗耳恭聽,最後大家暈頭暈腦地合唱《愛拼才會贏》,掌聲轟轟響。

簡意澄就是這種傳銷公司走下來的典範。勵志教科書。就在20分鐘之前,滿屋子的人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對著他點頭哈腰,給他敬酒,叫他簡爺,連烤的最大的那串雞翅都留給他吃。王東和徐欣帶頭向他請教成功經驗,我都懷疑幾個月之前他們把簡意澄擠兌得眼淚汪汪的那些事是不是我記錯了。

這房子是一年之前顧驚雲帶著大家胡吃海喝那座Party House,渾身帶著粉蒸排骨和劣質油煙味兒,煙霧報警器上還罩著大華超市的塑料袋。簡意澄36歲的男朋友把這房子從那個墨西哥女房東手裏買來之後,他就惡狠狠地在這房子裏迎來送往款待八方。簡直像土改之後的長工蹂躪地主的小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