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捌夜】 襟立衣 [40](第7/10頁)

父親大聲嗤笑。

我則窘迫不已。

“我說的全是事實。就算空海、最澄 [63]再世,在此濁世真的能修成正法嗎?——”

父親歹毒的混濁眼瞳盯著我。

“——‘幕府時代’,這個詞聽起來好像很遙遠,其實根本也沒過多久。大家都以為幕府倒了就會完全改朝換代,但那只是一廂情願的期盼。不管是誰居上位,就算掀起革命,過去與現代還是在黏滯徐行的時間下連結起來,古今之間哪有什麽變化。”

可是——就算如此。

——祖父他……

還是個很偉大的人啊,我說。

父親不愉快地皺起眉頭。

“說什麽傻話。算了,在你出生的時候,老爸早就是教主了,你會這麽認為倒也不足為奇。我出生的時候,那家夥頂多只是個叫化子。哼,鄉裏山伏跟乞丐根本沒兩樣。在維新之前,我老媽——你的祖母是個市子。所謂的市子,其實就是靈媒,老爸不過是個娶了巫女、專替人加持祈禱的可疑神棍。”

神棍——

“他每到一個村落就挨家挨戶招搖撞騙,說人有靈障啦業障啦,靠著幫人祈禱、去兇解厄換取金錢維生。帶發修行僧、占釜師 [64]、行者,隨你想怎麽叫都成,他就是這一類人。總之你的祖父出身於貧賤,這是無可撼動的事實。好笑,不管穿著多麽華美的衣服,不管如何裝飾,都無法遮掩他的低賤出身。我每次看到裝模作樣的老爸以及向他磕頭的那些蠢貨就覺得很可笑,你不覺得嗎?叫什麽教主、山伏,聽起來似乎很了不起,還不就只是個乞丐罷了,你跟我都有乞丐的血統哪——”

乞丐——

“聽好,老爸在我心目中就只是個山中遊民,跟山窩 [65]沒什麽兩樣。要是別人知道這點,就沒人會畏懼他、沒人想對他膜拜了。但是老爸在騙人的技巧上非常高超,他——是個詐欺師。”

詐欺師——

“而且還是一流的詐欺師。”父親又重復了一次。

“你應該聽說過明治年間政府發布神佛分離令吧?許多僧人被迫舍棄僧籍還俗,山伏也一樣。即使被編入天台、真言宗裏,修驗道仍舊只是雜宗。修驗道不分神佛,神佛習合乃是理所當然。舍棄權現與本地佛 [66],修驗道就無以成立。當時只是個詐欺師的父親看穿了這點。”

父親的言語裏有著深刻的恨意。

充滿了對祖父的詛咒。

“所以——幕末到明治這段期間,勢力龐大的修驗者與民間宗教人士創造了許多神祇。金光教信奉金神,禦嶽講 [67]設立禦嶽教,富士講成立了扶桑教跟神道修成派。這些就是修驗系教派神道。但是像父親這種沒有信徒也沒有講社的神棍無力創設新興宗教,於是他心生一計,立刻變賣土地跑到京都去。結果,也不知靠著什麽關系——竟讓他給溜進東寺裏了。”

“反正也只是圖個方便。”父親輕蔑地說。

難道不是為了修行嗎?

“是為了圖方便。”父親再次強調。

“假如老爸繼續待在鄉下幹他的神棍,大概就不會有這個教團出現。因為明治五年政府下令廢止修驗道,這麽一來,父親只算是真言宗系統的末寺的下級僧侶,小廟和尚不可能熬過廢佛毀釋的兇濤巨浪;可是如果不願意,父親就只能當個更邪門歪道的神棍。萬萬沒想到老爸二者皆舍——竟成了教主。”

成了——教主——?

“老爸想要本山的這塊招牌。即使是佛教受難的時代——不,應該說正因為這種時代,擁有長期歷史傳統的總本山的招牌非常管用。畢竟這可是一塊巨大的招牌哪——”

父親說,祖父的信仰動機十分不純。

“——說起教王護國寺,誰都知道是真言宗的總本山。在東寺修行過的話,比起在一般小廟也被瞧不起的修驗者所受的待遇完全不同。老爸扮豬吃老虎地熬了幾年,終於取得了這間寺廟的所有權——”

父親環顧寺內。

“我看這裏多半也是靠著他的三寸不爛之舌獲得的。來到這間寺廟,老爸天生的神棍本領更是發揮得淋漓盡致,也就是你所謂的神通力——”

第二代教主十分不屑地說:

“——剛剛我也說過,馬戲團員表演的戲法,由一流寺廟的和尚玩起來就成了法力。老爸的法力受到矚目後,信徒隨之增加;待時機成熟,便與總本山切斷關系自立門戶。手法之高超,真教人佩服哪。我老爸——為了達成他的野心,犧牲了妻子。他上京都時,拋妻棄子,放下老媽與我不管。老媽貧困交加之際得了重病,最後在失望之中死去了。”

祖母——

“連自己老婆都救不了的家夥,還敢稱什麽活佛?”父親狠毒地說。

“等我被叫來這間寺廟時——母親早去世了好幾年,教團也已成立。看到那個原本臟兮兮的老頭子,現在竟然穿起金光閃閃的法衣,好不威風——我真的嚇了一跳,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