纈羅 七(第2/5頁)

  季昶看著他的隨扈將軍,睚眥欲裂,仿佛在疑心這個人的腔子裏沒有心肝肺腑,全是冰冷的鐵與石。

  “殿下,眼前的當務之急是,您得趕緊寫封書信,我去找個可靠的水手,設法轉交旭王殿下。”

  季昶不能置信地盯著他,竟然冷笑起來,聲音全是啞的。“給仲旭寫信?說些什麽?”

  湯乾自看著他,良久,嘆了口氣。季昶心裏更是一股惡火燎了上來。那神色分明竟是在憐憫他,仿佛在說,你難過,我是明白的。

  他不由自主地拔高了聲音,嘶聲喊道:“你明白什麽?死了的又不是你的母親!不是我自己願意生在皇家,也不是我自己願意到這個鬼地方來,你們這些人自由自在,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又怎麽能明白我!”

  湯乾自的面色一下子變了,立即又鎮靜下來,道:“殿下請低聲。”

  季昶怔怔看了他一會,握緊的兩拳頹然松開,整個人矮了下去。

  “震初,你說得對。”他一字一字地說,仿佛是怕自己弄不明白,要講解給自己聽似的。“盤梟之變的時候,是你領著我逃走;後來港口起了騷亂,是你將兵士派出去保護大徵來的商團,說日後他們會回報我們;是你叫心腹的那些人夜裏出去為商團巡邏守衛,換取財貨消息,積蓄經營……你一向是對的。如今褚奉儀起兵作亂,若是竟然得逞,東陸歸了他,這些打魚的注輦人為了能和東陸繼續貿易,自然會毫不猶豫地把我交給褚奉儀處置。我若是要活下去,只有倚仗仲旭。如果仲旭敗了,我只有死。”

  季昶走到桌前,展開一卷新紙,在硯上潤了潤筆鋒,又道:“把銀錢取出來,明日到市集上收購糧草,還有咱們存下那些的兵刃……打聽打聽仲旭紮營在哪兒,雇幾艘膽大的好船給他送去。”

  言語雖這樣流利,他的手卻還在空中遲遲懸著。他從小就學會了如何向命運俯首稱臣,如何將孩童稚小的驕傲與任性寸寸彎折,壓迫在鑄鐵般牢不可破的笑臉之下。每一次他都想,這是最後一次了,然而每一次,總是失望的。

  湯乾自也不催促他,拾起地上柘榴紅錦緞的團龍外袍,撣去灰塵,走來搭在他肩膀上。

  墨蘸得太飽,漸漸凝至筆端,季昶手一顫,便嗒地墜下一顆,轉眼沁入潔凈紙面,無可挽回地洇開去。

  他咬住下唇,索性就著那墨痕,飛快落筆寫道:

  “仲旭皇兄左右:時局危急。”

  男孩兒的眼裏猛地漲滿了淚,但還是一氣寫了下去。

  書信寫就,總是不多不少的十二行,筆致清端。徵朝的皇子,個個都有這樣一手本事。季昶在那白紙黑字上落下他朱砂的印璽,細細端詳,而後折疊起來,交予湯乾自。那臉上幼稚而絕決的神色,教湯乾自想起賭坊裏押下最後一枚金銖的賭徒。

  “那麽,我去向鈞梁問安。”季昶整理了衣袍推門出去,想了想又道:“你送我去。”湯乾自收起書信,默默跟從在後。門外一個伺候的人也不見,走到樓下,才看見注輦侍女全被他從東陸帶來的羽林軍們隔在這裏,不得上去。

  季昶看著他的羽林軍們,忽然笑了笑。他還是個十三歲的半大孩子,笑容仍是燦爛,卻又疲累,眉眼沉重,仿佛再也不會飛揚起來。

  季昶匆忙走在曲折幽暗的廊道裏,偶爾有一束落日的余光穿刺進來,在金碧疊翠的墻上濺起眩目的寶光。他低頭看著自己朱紅的袍裾,略長了點,總是要踩著似的。湯乾自在他身後,往側錯開兩步,影子般無聲無息跟隨著。

  “震初。”季昶忽然停步,卻沒有回過頭來。

  “殿下。”湯乾自應了一聲。

  季昶靜靜地說:“剛才那些話,真對不住。你的母親還獨自留在秋葉城,音信全無。我只曉得自己傷心委屈……我太沒用了。”

  湯乾自怔住,道:“殿下言重。”

  “震初,你也有你自己想做的事罷?那天夜裏我問過你,你並非沒有武藝,何以禁軍武試落到最後一名的地步。你說,你父親生前是個副將,母親盼望你也從軍,可是你卻一心想跟著河絡匠人去學手藝,於是在武試場上刻意賣出許多破綻,指望著落了榜,好對母親交代。”季昶頓了頓,低聲說:“想不到兵部會將你選來護送我,害你跟著我背井離鄉,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東陸去。沒有誰是自己願意到這兒來的……我們都是一樣不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