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鏡

霜林漠漠,雪色覆蓋的山谷裏,有十幾戶人家。往昔炊煙裊繞的黃昏,此際寂寥如夜,像是有一只無形的巨掌,壓在整個村落之上。

村頭小徑遠遠馳來三匹白色駿馬,馬上三個旅人雪色衣帽,塵色仆仆,眉宇間氣質不俗。當中有個十七八歲的少年,茶褐色的長發打著旋兒垂在肩上,一對碧藍的眸子,奪人心魄的明亮。他忽然蹙眉駐足,回首道:“師父,這裏好生安靜。”

為首的男子三十多歲年紀,左耳下一只亮圓閃爍的水晶環,看去頗為妖異。他拿下帽子,摸了摸渾圓的光頭,笑道:“沒事,有我在,死人也能說活過來。卓伊勒,老規矩,找地方投宿,弄酒食。”

卓伊勒嘆了口氣,瞥了眼走在最後的錦衣男子,那人一身孤清之色,清俊的面容上,一團憂慮像薄霧散著。卓伊勒想說什麽,看到他的神情又咽下,“長生,你陪我師父歇著。”

那長生不過二十出頭的樣貌,一雙眉目卻似歷經滄桑,他點了點頭,等卓伊勒走遠,緩緩開口說道:“皎鏡大師,你說我家少爺,會不會來北荒?”

皎鏡狠狠瞪了他,忍無可忍地道:“長生,這一路你問了不止一百遍!紫顏那家夥,有夙夜那妖怪在,呸呸,我也被姽婳傳染,叫他妖怪了。那啥,有神通廣大的靈法師在,你家少爺早就起死回生,不會有事!”

長生喃喃地道:“沒事就好,否則少夫人來了蒼堯,看不見少爺,不知道有多傷心。”

皎鏡悶哼一聲,目光裏有一絲不可察的痛惜,卻依舊翻著白眼,道:“側側可沒像你,反復念叨他!就算他不來,你的易容術如今也已有成,怕個什麽?最好紫顏死都不出現,就靠你力挽狂瀾,嘿嘿!”

如果紫顏不到,長生便會以易容師之名,列席十師會。這是無上的殊榮,雖然易招致同業的嫉妒,卻可一夕成名。可長生寧願重見紫顏,也不想竊取那無謂的名利聲望。長生的臉微一抽搐,忘了有怪神醫之稱的皎鏡愛看好戲的德性,恨不得天下大亂。

他嘆了口氣,恍惚中又想起了往事。

他幼時曾被人毀去容貌,被易容師紫顏撿到前,乞討為生,顛仆流離。之後,紫顏給了他清俊出塵的容貌,更抹去他的記憶,領他登堂入室修習易容術,種種苦心直到他學有所成時才明白,憶起了前塵往事,再不復從前的天真。

就在那時,紫顏與人對敵,引發了多年用藥的隱患,昏迷不醒,得靈法師夙夜施展桃代李僵的法術,壓住紫顏身上的死氣,以梅枝替身擋過一劫。夙夜遂攜紫顏隱居靈山妙境祛除積毒,如今一年過去,誰也不知紫顏近況如何,長生久不見亦師亦主的紫顏,不免惦記於心。

這一年多來,他與卓伊勒在紫顏留下的府第開館行醫,無論易容或治病,都積攢了一些聲名,提起京城長生府,頗有好口碑流傳。兩人雖是好友,長生恢復記憶後自知比卓伊勒年長不少,舉手投足間多了穩重拘泥。這一切,皎鏡師徒看在眼裏,無法勸慰,只能任由他沉浸於懷念中。

卓伊勒走進村子,浮起奇異的感覺,如腳踏浮萍青雲,飄零沒有著落。他忍住心頭煩郁,又走了幾步,北風卷著塵埃撲來,令他嗅到撲鼻的腐爛氣。卓伊勒頓時色變,這是屍體膿腐的氣息,四面八方都有,濃郁得散不開。

他遲疑了下,如有疫情,他匆匆地陷進去,不僅危及自身,還會牽累師父和長生。

卓伊勒微一猶豫,忽見斜前方籬笆上,歪斜倒了一具屍體,半個身子爛綠一片。

晚了,他又是膽寒又是哀嘆,怕是已經沾染穢氣,忙皺眉摸出蘇合香丸嚼了。被那屍身駭人的面貌所驚,卓伊勒退了幾步,想奔出去告訴師父。

走了兩步,想到素日皎鏡兇神惡煞的鞭策,太過退縮只怕被他嘲笑,卓伊勒膽氣一壯,疾行數十步,穿越籬笆進了就近的土屋。

似乎踏入死域,觸目是郁黑的顏色,有兩個人癱在床上,臉頰瘦下去,渾身皮包骨,不知死了多久。他不敢靠近多看,掩住口鼻轉到另外一屋,情形相差無幾,像是在地下墳堆穿行,動輒遭遇一具屍骸。卓伊勒穿屋越院,接連闖了幾家宅子,都是如此,心下越發駭然。

皎鏡望望天色,隱有不祥之感,這村落上死氣盤旋,壯麗山景如被潑了墨,不復原有的生機。他凝視雪色覆蓋的草木,到處是朦朧的灰,像是抽去了精氣神,只留了殘骸軀殼。

“不好!”他怪叫一聲,從行囊裏取出一只刺繡蘭花紋香墜戴了,大聲朝村子裏喊,“卓伊勒,不想死就快回來!”那香氣宛若雄鷹見了天敵,陡然淩空一轉,朝遍地穢氣撲去。

長生也察覺不對,他隨身掛了側側織的辟邪香囊,裏面藏有制香師姽婳調制的十七味辟邪香,不受諸邪侵擾。撫著暗香侵透的香囊,不覺憶起了兩年前與紫顏共赴北荒的情形,兀自出神地回想。正是那時,他在方河集買下身為奴隸的卓伊勒,恢復了對方的自由身,紫顏更推薦卓伊勒拜在神醫皎鏡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