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丁堡(第2/42頁)

此時詹米身在何處,這點很難說。愛丁堡是他發表文章的地方,他有可能在那兒,但也很有可能在任何別的地方。如果找不到他,我可以去拉裏堡,他的老家。無疑,他的家人應該知道他在哪裏——如果他還有家人的話。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讓我一陣心寒,我哆嗦了一下。

我想起每天早晨從停車場走到醫院路過的一家小書店,一度曾經銷售過海報。最後一次離開喬的辦公室的那天,我看到幾張令人目眩神迷的樣品。

“今日是你余生的開始。”其中的一張印著這行字,一只模樣愚蠢的小雞從蛋殼裏傻傻地伸出腦袋。另一扇櫥窗裏的另一張海報上,一條毛毛蟲正順著花枝向上攀爬,花枝上方飛騰著一只絢麗的蝴蝶,下方的格言是“千裏之行,始於足下”。

我意識到,老掉牙的俗套之所以這麽煩人,正因為它往往是對的。我放開了那棵花楸樹,開始朝著山坡下我的未來出發。

從因弗內斯到愛丁堡的車旅漫長而顛簸,一輛大馬車裏,同我臉貼著臉擠在一起的有其他兩名婦女,其中的一位帶著個怨聲載道的兒子,另有四名身材與脾性各不相同的男士。

格雷厄姆先生是坐在我身邊的一位矮小而活潑的年長紳士,他在脖子上掛著一袋樟腦和阿魏,把整車廂的人都熏得淚眼迷蒙。

“這個對祛除帶有流行感冒的邪惡流液相當有效,”他向我解釋道,一邊拿起那個口袋在我鼻子底下輕輕搖晃,像搖著一個香爐,“秋冬季裏我每天都戴著它,都已經有近三十年沒生過病了!”

“太驚人了!”我禮貌地感嘆道,竭力屏住呼吸。他的話我並不懷疑,興許就是這股氣味將所有的人拒之千裏,於是病菌都對他鞭長莫及了。

相比之下,這藥在小男孩身上的效果就遠不盡如人意了。自從小少爺喬吉對車廂裏的氣味做了幾次未加遮掩的高聲評論後,他便被裹在了他母親的胸前,此時他向外張望著,臉色頗有點發青。我密切地關注著他,並同時關注著對面座椅下的那把便壺,以備不時之需,助此二者迅速找到彼此。

我猜想這把便壺是為惡劣天氣或其他緊急情形準備的,因為一般來說為了女士們文雅的需要,馬車會每過一小時左右稍作停歇,這時候全車乘客則好似一群鵪鶉般四散著進入路邊的植被之中,即使那些不存在大小便需要的人,也很需要從格雷厄姆先生阿魏袋的惡臭裏尋求解脫。

換了一兩次座位,格雷厄姆先生發現他在我身邊的位子被華萊士先生占了,一個胖胖的年輕律師,剛在因弗內斯處理完一位年邁親戚的遺產,準備回愛丁堡,他這麽向我解釋。

對於他從事的法律事務,我的興趣遠不如他本人,但此情此景下,他顯然被我吸引的事實也算讓人欣慰,於是當他從口袋裏掏出袖珍的象棋棋盤擺在膝蓋上,我便與他開始對弈,消磨了幾個小時時間。

期待著即將在愛丁堡遇見的一切,我的注意力既沒有集中在旅途的不便上,也沒有專注於復雜的棋局。A.馬爾科姆這個名字不斷回旋在我的腦際,猶如一支希望之歌。亞歷山大·馬爾科姆,這必定是詹米,顯然必定是他!詹姆斯·亞歷山大·馬爾科姆·麥肯錫·弗雷澤。

“考慮到卡洛登之後高地叛黨的遭遇,在愛丁堡這樣的地方使用化名是非常合情合理的。”羅傑·韋克菲爾德這麽向我解釋,“尤其對於他——畢竟他是個被定了罪的叛徒。而且看樣子,他好像也習慣成自然了,”他的口氣有點挑剔,一邊審視著那篇批判稅法的文章潦草的手稿,“就當時來說,這簡直就是煽動叛亂。”

“是啊,聽上去很像詹米。”當時我這麽冷冷地一說,但內心著實在狂跳不止,眼見那與眾不同的散漫草書和其中措辭大膽的評述。我的詹米。我撥弄著裙子口袋裏硬硬的長方形小包,琢磨著還有多久我們才能抵達愛丁堡。

天氣一直反常地好,除了偶爾的細雨之外,一路暢通無阻,我們用不到兩天時間就完成了整個旅程,途中四次停車換馬的時候,我們在驛站酒館裏吃了點東西。

馬車駛進一座庭院,是一家名叫博伊德白馬的客棧的後院,坐落在愛丁堡皇家一英裏的腳下。乘客們下了車,步入熹微的陽光,好似一窩剛從蛹中孵化的蝴蝶,翅膀淩亂,動作生澀,對於走動的自由深感陌生。走出幽暗的車廂,就連多雲的愛丁堡灰色的天光都顯得令人目盲。

我感到久坐的雙腳有點發麻,但還是連忙開始趕路,指望能在先前同程的旅伴們忙著領取行李的時候趕緊逃離這個院子。然而事與願違,快走到街上時,華萊士先生追上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