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7/10頁)

肯定是這樣,拉瑞德心想。他們看到了生命的跡象,但無人生還。

“爸爸。”薩拉喊道。

這裏不光只有他們兩個人。高大的詹森站在哈夫英斯碼頭的一個土坡上,懷中抱著薩拉。拉瑞德快步走到路堤邊,才看到賈斯蒂絲也來了,她蜷縮在詹森的腳邊,活像一頭剛剛被打死的獵物;她在哭,身體隨之顫抖著。

詹森看出拉瑞德心裏的疑問,答道:“她看到了船上那人的思想。”

“就是說,他還活著?”拉瑞德問。

“是的。”

“你也看到他的思想了嗎?”

詹森搖搖頭,“垂死之人,我已經看夠了。”

拉瑞德看著賈斯蒂絲,想不明白她為什麽願意和死亡如此近距離地面對面。詹森別轉目光。賈斯蒂絲半蹲起來,看著拉瑞德,腦海中同時響起了她的回答:我不怕知道任何事情。可這並不是全部,對不對?拉瑞德似乎聽到了弦外之音,仿佛她真正的意思是:我不怕知道任何由我造成的後果。

“既然你們那麽聰明,”父親在他們身後說,“告訴我那個木筏是什麽,那是怎麽回事?”

答案鉆進了拉瑞德的腦海裏,他講了出來:“上遊的人,他們把剛降臨這個世界的痛苦錯當成神明。他們把那個人活活燒死,向痛苦之神祭祀。希望他會得到滿足,然後離開。”

父親的五官都扭曲了,“什麽樣的蠢貨,才會相信這種事情?”

拉瑞德再次講出了在他腦海裏說出的話,“木筏上那個人相信。”

“他已經死了!”父親大聲說道。

拉瑞德搖搖頭。

“我說了,他已經死了!”父親高視闊步地走開,很快消失在朦朧的月光下。

在他的腳步聲消失之後,拉瑞德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響。是呼吸聲,急促、沉重、不受控制,過了一會兒,他才意識到那是賈斯蒂絲發出的。那個冷靜得近似冷酷、不為情感所動的賈斯蒂絲——她在哭。

詹森用他們的語言說了幾句話,她厲聲回答了幾句,終於從他腳邊挪開,向前探身,將頭夾在膝蓋之間。

“她不會再哭了。”詹森說。

薩拉在詹森懷裏扭了幾下,他把她放下。她走到賈斯蒂絲身邊,拍拍她顫抖的肩膀。“我寬恕你。”薩拉說,“我不介意。”

拉瑞德剛想教訓他妹妹兩句,叫她別對大人說這些傻裏傻氣毫無意義的話——薩拉總是說些不合適的話,總要惹得母親想打她兩巴掌才會住嘴。可他還沒來得及開口,詹森的大手就握住了他的肩膀。“回家吧。”詹森搖了搖頭,柔聲道,然後拉著拉瑞德下了土坡。拉瑞德回頭看了一眼,只見在月光下,賈斯蒂絲坐在那裏,薩拉坐在她的腿上,兩個人來來回回地搖晃著,仿佛哭的是薩拉,而賈斯蒂絲正在安慰她。

“你妹妹,”詹森說,“她真好。”

拉瑞德從前從未想過這一點,不過這倒是事實。不輕易生氣,也從不記仇:薩拉真好。

在田野和森林裏共同度過的時光,讓拉瑞德和詹森成了朋友。可即便如此,他對詹森還是有點見外,對冷若冰霜的賈斯蒂絲則還心存忌憚。她不願意學村裏的語言。詹森和賈斯蒂絲在村子裏待了整整三個星期之後,拉瑞德才鼓起勇氣,問了一個非常簡單的問題:“你為什麽不在我腦子裏說話,像賈斯蒂絲那樣?”

詹森熟練地將鏟子邊緣的最後一點碎屑刮掉,這一次鐵刃非常出色。他把鏟子舉起來,“怎麽樣?”

“很不錯。”拉瑞德說,他接過鏟子,用釘子釘鐵殼。“嗯?”他一邊釘一邊問,“你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詹森環顧整座小屋,“還有其他木工活嗎?”

“沒了,除了用木材的邊角料熏肉冬天吃。你為什麽從不在我腦子裏說話?”

詹森嘆了口氣,“都是賈斯蒂絲說的,我一句都沒說過。”

“你和她一樣,能聽到我在心裏說的話。你能在——你也能走她走過的地方,就像我頭一回見到你們時的那樣。”

“我聽到我能聽到的東西,而你看到的我能做的事,她全都能做到。”

女人比男人還強,拉瑞德覺得不大自在,至少平港村從來不習慣這個。想想吧,要是母親比父親的力氣還大會怎麽樣,到時候誰還阻止得了她?要真是那樣,難道會是母親操起家什打鐵?他想象不出。

在我生活的地方,賈斯蒂絲在拉瑞德心裏說,在我生活的地方男女不在乎力氣的大小,重要的是你能用力氣做什麽。

她一直在聽他們說話。她對跟拉瑞德學語言不感興趣,所以時常不跟他們在一塊兒,而是和母親、薩拉一起,坐在家裏紡紗編織,她們所在的地方老有歌聲傳來。必要的時候,薩拉會替賈斯蒂絲說出她的話。雖然賈斯蒂絲人不在,可其實她還是和他們在一起。拉瑞德挺生氣,這樣一來他和詹森就沒法真正獨處了。不管他們走得多遠,不管他們把聲音壓得多低,都躲不開她。賈斯蒂絲自然清楚拉瑞德很不爽,但照做不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