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第3/7頁)

賈斯蒂絲的名字不是虛有其表,它給了她荒涼而漫長的童年時光。從牙牙學語、蹣跚學步的時候起,她就能看透周圍的人的記憶,有些甚至是被強加的。父親,母親,以及千萬過客,都有各自的心事,都有各自的過去,都有一些需要銘記的重要記憶,而賈斯蒂絲都早早地看到了。她不得不努力記住自己是誰,記住哪些記憶才是她自己的。她太小了,生活閱歷太淺,以致在很長一段時間裏迷失了自我。最終,令她重拾自我的,是內心深處與生俱來的意願——讓事物各就其位,讓均衡存乎萬物,使所有正義獲回報,使一切罪惡受懲罰。

打童年起,她就渴望能更像充滿同情心的哥哥墨爾西。他們在很多方面很相像——都經歷過恐懼,承受過自己的年齡不該承受的苦難。但墨爾西的願望是獨自承受,把苦難從別人身上攬過來,而賈斯蒂絲嘗試尋找苦難的根源,從源頭糾偏。她對所有問題都窮根究底,強烈的求知欲把教她的老師們折磨壞了。墨爾西小小年紀就取得了觀察者的資格,因為他天生對痛苦有著敏銳的感覺,並很快掌握了治愈的技能。賈斯蒂絲則老是從學業中分神,終於有一次,老師問她,你成不了觀察者怎麽辦?有些工作是基礎中的基礎。

我會的,她冷靜地答道。因為墨爾西已經當上了。

於是她把兒童喜愛的遊戲通通拋諸腦後,在學校的樹上專心致志地練習。那些練習對墨爾西而言易如反掌,對她卻痛苦不堪。她時常進入墨爾西的頭腦(他也樂於接納她),想知道為什麽他能迅速感知並化解饑餓,能快速找到並治愈傷患。但她最後終於明白,並沒有任何竅門:墨爾西愛他所接觸的每個人,關心他們的福祉甚於關心自己。而賈斯蒂絲幾乎不愛任何人,僅僅根據當事人的是非觀來評價他們(如此標準下鮮有好人),她的愛從不輕易給人。於是,觀察幾乎是一門有違她本性的課程。直到二十歲時,她才終於完成了樹上的學業,獲準進入“池塘”。

那時,她所有的童年夥伴都已觀察了數年之久,而墨爾西已經是大師級人物,被委以每天八小時的觀察職責。當然,賈斯蒂絲並沒有自責進步慢,她對自己有清醒的認識。她的才能並不在此,多付代價在情理之中。

她順利地通過了實習。第二天,她第一次獨立擔負觀察任務。她步入“花園”,褪去羅衫,以風為裳,踏入池塘。她輕輕俯下身,跪在淺水裏,身子前傾,臉靠在水下光滑的鵝卵石上;腳趾,肚子,胸部和臉,依次浸入涼水;腳踝,臀部,後背和耳朵,沐浴在微風中;微風拂過水面,灑下一片片木棉。她屏住呼吸,這已然成為本能:自孩提時代起,她倒懸在學校的樹枝上,千百次地練習放空身心,讓心靈在宇宙中自由徜徉。

因是初學,她只被委任觀察一個還處於農業社會的小村莊。那裏的人們還未進入蒸汽時代,也不知電為何物。那是一個坐落在河邊的小村子,小到只有一家旅店,旅店的老板還兼任村裏的鐵匠。

她在淩晨時分來到村子裏,沒有什麽路人好觀察。生活正自在地順流而行,滑行在寧靜而愚鈍的樹林之中;夜鳥不知疲倦地撲棱著翅膀,野獸正在黎明前覓食。在這樣的時刻觀察會是種愉快的體驗,她想。

就在村裏第一個孩子被餓醒時,賈斯蒂絲感覺到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是墨爾西,她立刻就知道,雖然沒把臉從池水中仰起——那是觀察的禁止事項。墨爾西輕柔地撫摩她的背,像是在說,這就是生活,你現在找到它的真諦了。她無須回應表示自己聽見了,但墨爾西還沒說完。她的心門正處於緊閉狀態,以排除雜念,專心觀察,墨爾西的話說不進她的心裏。於是,他開始大聲地對她說話。她沒聽出那是他的聲音,或許是臉探在水下的緣故吧,他的聲音聽著有點奇怪。“他們說,賈斯蒂絲既聰明又漂亮,會給她觀察下的一切帶去公正;他們又說,我的妹妹內心陰暗透頂,竟可以在真相下安然生活。”

這些話——像墨爾西呼出的氣息一樣——使她濕潤的臉頰打了個冷戰。她不敢長時間從村莊移開目光,去探察哥哥的內心(即使他正向她開放),但他的話語中帶有某種告別的意味,令她害怕。他是來說再見的,可為什麽?

或許是種考驗?在新手獨自觀察的第一天,他們是不是都會玩這一手,通過讓親近的人傳達驚駭的消息來考驗觀察者?那我一定不上當。她繼續埋首水面,讓意識進入村莊。墨爾西離開了。

賈斯蒂絲開始了工作,她看到村民們揉著蒙眬的睡眼給牛羊擠奶,在火爐上煮粥。所有東西都用木材和柳條制成,或者是陶制和革制——這是一個古老的星球,與外界脫節的地方,沒有現代化的儀器可以幫觀察者的忙。馬在馬棚裏排便,泥土未經過濾就滲進房屋裏,孩子們任由毛毛蟲在胳膊上爬:這是最令觀察者忙碌的類型,何況她得照看所有城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