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沃辛農場

Worthing Farm

以利亞站在塵土飛揚的沃辛農場裏,擡手抹掉臉上的汗水。他手上的泥土因此變濕,但轉眼即幹,化為塵土。他臉上沒擦幹凈的汗漬成了這方天地僅有的水分。他提起空桶,朝河流走去。

這是一片黑色的土地。西河從它的中心發源,穿過黑土地和茂密的叢林。在河流的東西兩端,城市從大片的樹林中一躍而起,樹林裏不時也會出現一小塊的空地,一間房屋或是一片耕地。在遙遠之地,城市已矗立數百年,國家歷時彌久,不斷演進,文明早已遠播,但所有的一切都從未滲入水之森林。在天堂山以南直達斯蒂波克海岸的這片地域,森林是主宰,生活在其中的人們不斷而絕望地反抗著它的權威。

近年,哈克斯城和林克瑞城迅猛發展,森林的統治似乎終於要被推翻了,但世界的黑暗之心似乎意識到了這場決鬥是最終的決戰。要生存下去,維持統治,它就必須讓森林脫離人類的掌控。

它動用了唯一的武器。整個冬季,無雪。整個春季,也無絲毫甘霖降落。樹根深紮,找到了去年的積水。谷物的根也迅速往下探尋,但還是不夠快,不夠廣,最後只能歸於塵土。

河流的水位比以往任何時候都低,河水變渾變黃,流速緩慢。河岸線比往年低了二十英尺。以利亞灌了幾桶水帶回沃辛農場,一路上搖搖晃晃,水滴亂濺。路過田間,他再次停下腳步。谷物的莖稈依然很短,在烈日的照射下變成了褐色,只有淡淡的綠色痕跡殘存在葉片的紋理上。

以利亞伸手蘸了一下水桶,讓水順著指尖滑落,滴在一些植物的根部。水滴立刻裹上了灰塵,輕輕掠過植物表面,跟著變緩,繼而停下,最後消失無蹤。他早已放棄從河裏取水灌溉了,就算一百個男人一起上陣,也救不活這片田地。水是為阿拉娜、約翰和小沃倫準備的,還有以利亞自己。如果阿拉娜能從森林裏找到野菜,就生火煮湯煮茶;如果以利亞能打到野兔,就拿來燉菜燉肉。從田裏,他們一無所得。

但這裏是沃辛農場,以利亞屬於這裏。

“沃辛農場,”以利亞的祖母不厭其煩地說過一遍又一遍,直到這些話印刻在他的夢裏,“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地方。詹森正是在這裏喚醒冰人的。身為沃辛農場的主人,是我們的光榮與力量所在。如果你離開這裏,整個世界都將毀滅,你將一並陷入無人能夠喚醒的長眠。”言畢,祖母用她的藍眼睛凝視著以利亞,那雙純粹而明亮的藍眼一眨不眨地盯著他。以利亞以同樣的藍眼對視,也沒有眨眼。

他從不眨眼。冬天田地被凍住,因無雪而枯黃,當阿拉娜開始嘟囔時,他連眼都不眨一下。春季犁過地後,黑土肥沃,而雨又未至,他依然不眨一眼。他們多次嘗試從河裏取水,每天來回跑十趟,一連數周,把河水輕輕地灑在一排排作物上。最後,當小綠芽勉強冒尖時,卻一連兩天都沒人注意到,因為以利亞和兒子們正在照料阿拉娜。阿拉娜退燒的那天,以利亞出門,看著田地表面淺淺的一層綠,明白了。只能讓它們自生自滅,沒人能代替一場大雨,至少不能永遠代替。

以利亞提起裝滿水的桶,穿過田地。他經過時,那些植物在他腳下嘎吱作響。而他所過之處,塵土飄起三英尺高,狀若密雲,半個小時都不消散,而是緩緩飄浮在無風的空中。

當他回到家時,水面浮著一層塵土。他用勺子把土舀走,把水倒進一口大鍋,跟著把鍋架在火上開始煮。

“我可以喝點水嗎?”四歲的沃倫問道。這孩子尿濕了褲子,但已經風幹了,尿漬幹掉的地方附著一層塵土,“我渴極了。”

以利亞沒有回答,只是把大塊兔肉切碎,投進鍋裏。

“我真的很渴。”

水不幹凈,以利亞在心裏說。走開,等水開了再來。但沃倫什麽也沒聽到,轉身去外面玩耍了。以利亞嘆了口氣,從幾步之遙的屋子另一頭也傳來一聲嘆息。他擡起頭,與阿拉娜四目相對。

她老了。那場高燒令她多了皺紋,添了白發,如今的她看上去總是臉色蒼白,面容憔悴。她的頭發亂作一團,眼皮松弛,兩眼似乎將有某種情感流露,但什麽也沒有。她只是用那憂郁的目光看著以利亞。以利亞回望她,不願率先打破僵局。最後阿拉娜認輸,避開了他的目光。以利亞可以回答了,“只要我還活著,就別想。”他說。

阿拉娜點點頭。她坐在凳子上,駝著背,費力地喘息著,切碎前一天采集的菜根。以利亞還記得,僅僅半年前,眼前的女人還潑辣到會不時動粗。現在,以利亞巴不得她能舉起手,扇他一巴掌,以證明那個她還活著。但那個人不在了,她的血已經隨著汗水流幹了,都是為了灌溉那永遠缺水、永不饜足的田地。她像顆陳年的水果一樣,幹癟、皺縮了。不知為什麽,以利亞發現自己在她美麗不再的眼下,反而加倍地溫柔地愛她。他伸出手,輕撫她的後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