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第2/7頁)

她輕輕抖動了一下。

他收回手,拾起另一塊腰腿肉,切成塊投進鍋裏。孩子們在門外大聲打鬧。

他在心裏跟阿拉娜說話,雖然她聽不到。我不能離開沃辛農場,他輕輕地說,我屬於這裏,農場的西南角有塊石頭,上面刻著我永不離開的誓言。你嫁給我的時候就知道,以利亞說。他仿佛能聽到她不假思索的回答:如果愛我,就讓我活命。

以利亞起身出門,走到孩子們打鬧的地方。五歲的約翰把沃倫按在地上,惡狠狠地把弟弟的嘴按在泥土裏。

“喝了它!”約翰吼道,“把它舔幹凈!”

以利亞怒氣滿腔。他走進孩子們扭打掀起的煙塵裏,抓著約翰的褲子把他拎了起來,倒懸在半空。約翰尖叫起來,毫發未損的沃倫立馬跳起來叫嚷,“揍他,爸爸!揍他!”

越這樣要求,越不能動手。以利亞把約翰放下,留他在塵土中啜泣。他看著這兩個孩子,約翰仍在害怕地嗚咽著,滿臉泥土的沃倫則上躥下跳地嘲弄著哥哥。以利亞把他們倆都教訓了一番。

“都閉嘴,別打打鬧鬧了,不然你倆都得吃泥。”

約翰和沃倫默不作聲,看著父親回到家門口。

以利亞在門口停下,既不想進去,也不想待在外面。屋門沒有上漆,由於長期風幹而變成灰色,產生了裂痕。其中一塊門板比另一塊新得多,是祖母的丈夫安放在那兒的。在以利亞還不會自己把尿的年紀,祖母就曾告訴過他,如今他都快不記得了。他後退一步,看著房子。這是棟老房子,只有兩個房間和幾間棚子,屋頂鋪了一層又一層的玉米皮和禾谷,這樣的整修至少經過了幾百上千次。祖母還說,這棟屋子初建時的一磚一瓦,甚至一塊木板恐怕都沒留下。

“誰建了這棟房呢?”少年以利亞問祖母。

“誰?”祖母笑了,“是誰讓星星閃閃發光?是誰讓太陽繞著我們東升西落?是詹森,孩子。在天地之初,當森林裏的樹木都還是小樹苗的時候,詹森建了這棟房子。那時,樹木還不高大,還擋不住視線,站在這兒可以一眼望到水之山,而不用像現在這樣爬上屋頂。”

正是詹森之手,讓以利亞紮根在沃辛農場。以利亞試著在心裏勾勒詹森的模樣。祖母說詹森有雙漂亮的眼睛,和她、和以利亞的眼睛一樣,是清澈的藍色。在以利亞的想象中,他又高又壯,白發蒼蒼,有褐色的皮膚和雙手,力能折樹,能把樹幹從中間劈成木板。以利亞仍不時在黑暗中記起兒時的噩夢,詹森緊握著他的肩膀,用力之大幾乎要把它戳穿。詹森一邊搖他,一邊用洪亮的聲音說,“這片土地就是你的心臟,離開這裏你就得死。”

但那不是詹森的手。那聲音是祖母沙啞的呼喚,在以利亞初次出逃的那天。那天他和哥哥大彼得大吵一架,當時十歲的他覺得自己已經長大了,不願屈從於哥哥的淫威,於是做了一件他從未做過的事情。他走到農場邊緣,大膽地踏入了外面世界的灌木叢,很快就迷失在森林裏。

森林裏有路,有的是鹿群踏成,有的是徒步往返於遙遠的哈克斯城和林克瑞城的旅人留下的,有的根本不是路,只是一個灌木叢的缺口,會把你引向密林、荊棘或是水流湍急的小河。最後,當太陽的背影消失在叢林之中時,他筋疲力盡,睡著了。

他被一陣用力的搖晃驚醒。他怔了一下,一陣眩暈,看到了祖母的臉龐。她的臉因一路披荊斬棘被劃傷了,藍色的眼睛裏射出銳利的光芒。

以利亞心生畏懼,跟著祖母走了。她步履匆匆,盡管天色昏暗,道路難行,可她走得那麽快,仿佛能輕易找到路,也無視那些劃破臉頰的樹枝。最後,密林在眼前破開,他們站在了沃辛農場的邊緣。

他們沿著農場邊緣,走到西南角。祖母指著荊棘叢中的一塊石頭。上面刻著深深的字,盡管祖母和以利亞都看不懂,但就在那裏,祖母把雙手搭在以利亞的肩上,按著他讓他雙膝跪地,說:“這是詹森留下來的石頭!它是活的,它在和我們說話。它說,永遠不要離開沃辛農場,否則你將死無葬身之地。這片土地是你的心臟,離開這兒你就會死去。”她不停地重復,直到以利亞痛哭流涕;她繼續重復,直到以利亞安靜下來,直視她的雙眼,和她一起重復這句話。最後她沉默了,以利亞也無言,他們的藍眼睛對視著。她說:“你的眼睛,證明你才是詹森的後裔。大彼得不是,你的父親不是,你的母親也不是。你和我一樣,你有天賦,以利亞。”

“什麽天賦?”以利亞輕聲問。

“天賦各不相同。”

此後,以利亞一直在想祖母的天賦是什麽,但她很快就罹病故去,因此不得而知。他不知道祖母那天晚上準確地找到走出森林的路算不算一種天賦,還是說,她的天賦是能聽見石頭說話而以利亞不能。但她去世了,十年後以利亞的雙親也去世了。自那時起,他只離開過農場一次,就是去到最近的村莊,娶了阿拉娜。從此,他再未去過沃辛農場的邊界,再未生出過穿過邊界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