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第3/7頁)

他忘了自己心裏有多恨這裏。他還以為自己愛這個地方。

他站在那兒,盯著房門,往事一一浮現。兒子們還在望著他,對他的突然沉默迷惑不解。他紋絲不動,直到房門打開,阿拉娜走了出來。他們四目相對,以利亞發現她帶著打包好的包袱。她目不斜視地從他身旁經過。

“過來,孩子們,我們走。”

以利亞抓住她的手臂,她寸步難移。

“走?”

“離開這兒,你已經瘋了。”

“哪兒都別想去。”

“我們要離開,以利亞,你不能阻止我們!我們要去大彼得的旅店,在那裏,孩子們可以活下去,我可以活下去。而你,可以繼續待在這個農場,和那些莊稼一起幹枯——”

血從阿拉娜的嘴唇滴落。他意識到自己打了她。她躺在地上,淚水奪眶而出。對不起,以利亞在心裏道歉。但她沒聽見,從來沒有。

阿拉娜緩緩起身,拾起包裹,拉著沃倫的手,“來,沃倫,約翰,我們走。”

他們步行穿過田地。以利亞跟著,拉著阿拉娜的胳膊。她抽開,他抓住她的肩膀,她掙脫,他牢牢攬住她的腰,半拉半拖地把她弄回家。她無聲地抗爭,揮舞著胳膊肘和雙手,反抗比以往更加劇烈。以利亞把她帶到門口,在她的捶打下怒氣漸漲,他把阿拉娜朝著門扔過去。她狠狠砸開了門,倒在屋裏。

以利亞從她身上跨過,她躺在門口,痛苦地嗚咽著。他雙手伸過她的腋下,把她拖進屋裏。他剛一松開,她就起身走向房門。他把她摔倒,她爬起來走向房門。他又把她打倒,她雙膝跪地,朝房門爬去,他又用腳把她踢回來。整個過程寂靜無聲,只有她急促的呼吸聲。她一言不發,再次搖晃著站起,朝門口走去。以利亞開始尖叫,沖她大叫、打她,直到她倒在地上,流血不止。以利亞精疲力竭,跪在她身邊啜泣,夾雜著羞愧、痛苦和愛意。他柔聲地開口出聲說:“我們不能離開,沃辛農場就是我們,如果它不在了,我們也將不復存在。”但她沒有聽到,她的呼吸短促,夾雜著呻吟。以利亞說著說著,突然恨起了這些話,他恨自己、恨農場、恨森林,還恨這即便他眼淚流幹也拒不下雨的天空。他從妻子身上轉開視線,望向門口。

兩個男孩兒站在門口張望。他走過去,他們閃到一邊;他走出門,他們跑出二十步遠,回頭望著他。別再盯著我看,他想,但他們聽不見。他走到南邊的棚屋,站在木桶上,爬上低矮的屋頂。他在茅草屋頂上慢慢移步,直到抵達屋頂。最後,他站在縱貫屋頂的結實的房梁上,環視整座農場。

谷物變得像泥土一樣,呈一片黃白色,田野仿佛都是水,波浪在翻滾中間歇。在遙遠的西南角,以利亞看到了那塊巨大的石頭。他轉過身,把視線投入森林。

樹木並未因幹旱而受損。有些樹死了,有些變得枯黃,奄奄一息,但絕大多數的樹依然郁郁蔥蔥,樹葉呈深綠色,像是在嘲弄沃辛農場的死氣沉沉。以利亞在心裏咒罵森林。它名叫水之森林,並非緣於穿流其間的眾多溪水,也不是緣於那座世界屋脊——水之山。水之山獨自聳立於這片森林中,遠離世界上其他的山脈。盡管冬天無雪,水之山頂依然覆蓋著去年的積雪。即便永遠不再下雪,它也永遠冰封。

以利亞望著水之山的南麓,在離沃辛農場數英裏的地方,有個高出森林的東西吸引了他的視線。那是一座用新木建成的塔,塔頂有人在往來修繕,一切都歷歷在目。那是他哥哥大彼得的新旅店。幹旱並不影響哥哥,以利亞想。離開了這裏的哥哥正興旺發達,而他,留在這裏的以利亞,正在失去他的作物和家庭。

以利亞憎恨哥哥,因為幹旱於他毫無損失;憎恨水之森林的樹,因為幹旱並不影響其繁榮;憎恨水之山,因為山上的積雪永不融化。他又望向農場,他憎恨覆蓋在玉米枯枝敗葉上的塵土,憎恨把他全家鎖死在這片毫無生機之地的邊界,憎恨西南角裏那塊對他祖母說話的石頭。那塊石頭現在對他說話,雖然他什麽也聽不見;它說,如果離開,他將萬劫不復,世界也將毀滅,詹森的大計也將夭折。他憎恨詹森,巴不得他的大計全都夭折了才好。

接著,他又轉向水之山,在憤恨之火的灼燒下,他想象一朵白雲,從山上的積雪中升起,偷走那些躺在冰雪下嘲笑他的雨水。他想象這樣一朵雲,期待這朵雲,召喚這朵雲。在此生無數次的無聲禱告中,第一次,他被聽到了。

他一時沒有認出,那條從水之山的積雪中升起的白色條紋。但那是一朵雲,是他的雲。

以利亞想象著、期待著,他要求那朵雲變大,它變大了;要求它遮蓋地平線,肚子鼓脹變黑,它就變成了那樣;接著,他要求雲飄往沃辛農場,覆蓋整座水之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