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克羅茲

北緯七十度五分,西經九十八度二十三分

一八四八年一月十一日

不會結束的。

痛苦不會結束。惡心的感覺不會結束。寒冷不會結束。恐怖不會結束。

克羅茲蜷曲在他臥鋪冰冷的毛毯裏,希望自己能早點死掉。

這星期,在他偶爾神智清楚的時刻,克羅茲對自己退回艙房面對心中惡魔之前所做的最清醒決定感到非常後悔:他沒多解釋就把自己的手槍交給利鐸中尉,只告訴愛德華,直到而且除非他以船長身份登上甲板且穿著全套制服,否則不要把槍交還給他。

克羅茲現在願意付上任何代價,來得到那把裝好彈藥的武器。他的痛苦已經無可忍受。他的思緒也同樣令他無可忍受。

他那已過世卻沒人為她哀傷的祖母梅摩·摩伊若是被放逐的,是無人提及、也不能被提及的克羅茲家族成員。在她八十幾歲時,克羅茲還沒有十幾歲,梅摩住在距離他們兩個村落外,對一個男孩來說這距離非常遠,無法估計,而且無法連通。他母親的家族既不讓她參加家族活動,也不提到她。

她是個天主教徒。她是個巫婆。

十歲時,克羅茲開始偷偷跑到她的村落,乞求小型馬拉的載貨馬車順道載他一程。一年之後,他就和這老女人到那怪村莊的天主教堂去了。他的母親、姨媽和外婆如果知道,肯定會氣死。他會被斷絕親子關系、放逐,並且被家族的正統愛爾蘭-英格蘭長老會鄙視,就像海軍評議會及北極議會這些年來鄙視他一樣,只因他是愛爾蘭人,一介平民。

梅摩·摩伊若認為他很特別。她告訴他,他有第二視覺。

她的想法並沒有嚇到年輕的法蘭西斯。他喜歡天主教崇拜儀式陰暗與神秘的氣氛:高大的祭司像小嘴烏鴉一樣大搖大擺走著,用已死的語言宣告神奇之事;讓聖子立即死而復生的聖餐禮神跡,讓信徒可以吃到神的肉,成為神的一部分;還有焚香的氣味以及神秘的詠唱曲。克羅茲十二歲時,就在他即將投奔大海之前,曾經告訴梅摩,他想成為一名祭司,那個老女人發出她特有的狂野、沙啞的笑聲,告訴他千萬別再有這荒唐想法。“祭司就和愛爾蘭醉鬼一樣平凡而且一無是處。要運用你的天賦啊,小法蘭西斯。”她說,“使用已經在我的家族延續了十幾二十代的第二視覺。它可以讓你到達遙遠的地方,看到這可憐地球上從來沒人見過的事物。”

年輕的法蘭西斯並不相信第二視覺。也差不多就是在那時候,他發現自己不相信上帝的存在。於是,他走向大海。他相信自己在海上看到及學到的每一件事,而且大海的景象及教導真的相當奇特。

惡心如一陣陣波浪湧來,克羅茲痛苦到了極點。每次醒來,他就到侍從喬帕森每小時會換一次的桶子旁邊去嘔吐。克羅茲的痛苦直達身體正中央的空洞。他很確定,他的靈魂原本住在那裏,只是這幾十年來在威士忌大海中漂到別處去了。經過這幾天幾夜在冰冷毯子上直冒冷汗的折磨後,他知道自己願意放棄階級、榮譽、母親、父姓,以及他對梅摩·摩伊若的記憶,來換得一杯威士忌。

驚恐號在呻吟,因為從不松手的冰正冷酷無情地想把船壓碎。克羅茲也在呻吟,因為他身體裏的惡魔也正冷酷無情地想把他壓碎,它們的手段是冰冷、發燒、疼痛、惡心、懊悔。他把一條舊皮帶切下六英寸長,在黑暗中咬著,避免自己呻吟得太大聲。無論如何,他還是在呻吟。

他想象到一切。他看到一切。

珍恩·富蘭克林夫人把角色扮演好的機會來了。已經兩年半沒收到丈夫的任何消息,現在她知道該如何處理。富蘭克林夫人,不屈不撓的人。富蘭克林夫人,拒絕成為寡婦的寡婦。富蘭克林夫人,北極探險的支持者與聖者,她的丈夫就死在那裏……富蘭克林夫人,永遠不會接受事實的人。

克羅茲可以清楚地看到她,好像他有第二視覺。富蘭克林夫人從沒像現在這麽美過,她意志堅定,拒絕哀傷,一心相信丈夫還活著,並且堅持必須找出約翰爵士探險隊的目前位置,而且要派搜救隊去救他們。

已經超過兩年半了。海軍方面知道約翰爵士為幽冥號及驚恐號準備了在正常情況下可以吃上三年的糧食。他們預計這兩艘船在一八四六年夏天就會出現在阿拉斯加外海,即使出了狀況,至少也不會晚過一八四七年八月。

珍恩夫人現在應該已經向動作遲緩的海軍及國會高分貝喊話了,要求他們采取行動。克羅茲看到她寫信給海軍部,寫信給北極議會,寫信給她在國會的朋友及追求過她的人,寫信給女王,也每天寫信給已過世的丈夫。在她字跡娟秀、不拖泥帶水的信中,她告訴已故的約翰爵士,她知道她親愛的丈夫還活著,滿心期待與他重聚,他們重聚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克羅茲可以看到,她在告訴全世界她做了這件事。她現在差不多要請第一批搜救船把成疊成束的書信寄給他……當然其中會有一些海軍軍艦,不過也很可能有些是珍恩夫人用自己愈來愈少的錢財雇來的,或是由擔心他安危的有錢朋友合資招募的私人船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