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痕(第4/5頁)

***

他的腿沒有斷,只是受了點扭傷和擦傷,傷勢反倒激發了他心底的倔強,身體剛剛有些恢復,就一心想著去“開疆拓土”。一周不到,他就拄著拐杖站起來了,拖著傷腿,像查爾斯東尼的瘸腿一樣僵硬。夾板一拆掉,他就重新開始每日的漫步,行至更遠的地方。新落下的傷幾乎沒有影響他的步履,他有時還獨自在外過夜。他依然在長高,有如拔節一般,現在已接近普通海兵的高度,也更善於照顧自己。襲擊事件教會了他當心。

與此同時,查爾斯東尼精心制作著吊唁首飾,她必須讓每條項鏈都承載得起一位烈士的分量。而現在,進度明顯減緩,因為在夜裏無法繼續趕工;解救貝爾維德耗費了太多她一點一滴儲存起來的能量,如果要保證在電力耗盡之前完成,就不得不放棄泛光燈的供能。借著月光,她視物毫無障礙,甚至能明察秋毫,但低光視鏡和熱視眼在配色方面一無是處。

她要做四十一條項鏈,排裏每位戰友一條,她不會找借口偷工減料。

不管動作是快是慢,終究是一場與太陽和潮汐的賽跑。

***

第四十條項鏈完成時,已是白晝漸短的十月。日落之前,她開始了第四十一條的制作——為紀念她的主操作員帕特森副排長,她在正中間穿入了那尊灰藍色的佛像。貝爾維德已經幾天不見人影,這也實屬正常。這條項鏈今晚是不可能完工了。

***

她以休眠狀態等待太陽升起,卻突然被他的聲音喚醒。“查爾斯東尼?”

她驟然驚覺,聽到一陣異樣的細弱嗚咽。聲音識別為幼兒,但從他臂彎中熱成像的體型來看不像小孩。那是條狗,幼年德國牧羊犬,就跟有時和L連聯合作戰的軍犬部隊裏的那些軍犬一樣。軍犬從不為她的存在而困擾,有些馴犬兵卻反倒怕她,雖然他們自己不肯承認。帕特森副排就曾經勸慰其中之一,啊,小查不就相當於一條巨型攻擊犬嗎,說完誇張地揉了揉查爾斯東尼望遠瞄準鏡的“後頸”,引來笑聲不斷。

小狗受了傷,溫熱的血從傷口流出,流過它的後腿。“你好,貝爾維德。”查爾斯東尼問候道。

“找到條小狗。”他把破爛的毯子踢散鋪開,將小狗放下。

“你要吃它嗎?”

“查爾斯東尼!”他急聲打斷,雙臂護住小東西,“它受傷了。”

她略作沉思。“你想讓我照顧它?”

他點點頭,她仔細思量。她需要光源,也即能量,一旦消耗無法補充;此外得用上抗生素、凝血劑、手術用品,而且無法保證這小東西一定能存活下去。但是,犬類價值非常。她知道,馴犬兵對軍犬尊重有加,甚至超過帕特森副排對待她的尊重。她的資料庫裏存儲有關獸醫醫藥的文件。

她打開泛光燈,訪問相關文档。

***

天明之前,她完成了手術。電池尚未耗盡,但能量也所剩無幾。

太陽升起來了,小狗呼吸平穩,腰腿上的傷口已經縫合,抗生素的效力遍及全身血管,她回到最後一條項鏈的工作上。進度非得加快不可了,而帕特森副排的項鏈包含最美麗也最脆弱的珠子,查爾斯東尼擔心弄碎,所以特意留到最後,經驗最豐富的時候。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的動作漸趨緩慢,愈加吃力。太陽賦予的能量不足以補償前夜的消耗。串珠一顆顆連起來,項鏈逐漸增長——零碎的白镴、陶珠、玻璃、珍珠母,還有那具玉髓佛像,因為帕特森副排生前是查爾斯東尼的操作員。

日至中天,太陽能激增,查爾斯東尼得益於此,動作加快。小狗幾口吞下貝爾維德喂的碎鳥肉,在她的影子裏睡著了。貝爾維德則爬上巖石,蹲在她那堆完工的項鏈旁邊。

“這條是為誰做的?”他問,伸手摸摸垂吊在她機械手上的長鏈。

“凱伊·帕特森。”查爾斯東尼答道。她手中正在穿一顆綠棕色陶珠,珠子表面斑點雜生,就像披上了迷彩外衣。

“凱伊騎士。”貝爾維德說。他正處於變聲期,有時話說到一半就完全失啞,但這個詞完整地講了出來。“凱伊騎士是亞瑟王的馬倌,也是他的幹弟弟,在馬廄裏照料他的戰鬥機器人。”他說,為回憶起這麽多而頗感得意。

“你把幾個凱伊弄混了。”她提醒他,“過陣子你該離開這兒了。”她把又一顆珠子穿上長鏈,封好端頭,用精細機械手加工硬化銅絲。

“可你沒法離開沙灘。你爬不上去呀。”

貝爾維德信手拾起一條項鏈,在兩手間抻開,串珠光華璀璨,碰撞出輕柔的聲響。這條項鏈屬於羅代爾。

他陪她坐著,日漸西沉,她的動作慢了下來。現在她的行動幾乎完全依賴太陽能,夜裏即會再度陷入休眠。等到雨季來臨,海浪浸沒她全身,那之後,連太陽也無法再喚醒她了。“你必須走。”她說,鉗爪在即將完工的長鏈上方頓住。她又撒謊道:“我不希望你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