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限

萬達娜·辛格

萬達娜·辛格出生並成長於新德裏,現生活在波士頓附近,在一個州立小學院裏教授物理學。她從2002年開始發表科幻小說,曾如此描述自己:身為一個持有綠卡的異鄉人,寫作科幻小說,是一種有趣的經歷;遠離自己的故土,的確深刻影響了我寫作的題材和方式。

《無限》首次出現在她的小說合集《以為自己是一顆行星的女人》中,該書2008年在印度出版。她的很多故事,背景或設置在印度,或設置在受印度文學傳統人物影響的未來。她說,物理學是觀察世界的一種方式,這是她最重要的一個視角。科學最振奮人心的一點是揭示了物理世界的底層結構。換句話說,表層的現實並非一切,這個世界充滿了潛藏的故事、關聯、模式。科學和文學、心理學,作為這多重現實的一個方面,對她而言,都是引人入勝的。這個故事塑造了一個熱愛數學的人物,辛格借此傳達一個在科幻文學之內和之外都很罕見的觀點:打破固有範式的數學洞見來自於人的內心。在寫作中,她並不回避這樣一個事實:在科學尚未探明的領域,世界依然完整。

除非能表達上帝的一個思想,否則一個等式對於我就毫無意義。

——斯林尼瓦薩·拉瑪努金,印度數學家(1887-1920)

他名叫阿蔔杜勒·卡裏姆。他是個瘦小的男人,外表和舉止都規正得簡直有點造作。他步履方正,頭發灰白,短短尖尖的胡須也灰白。當他走出家門去買蔬菜,街上的人都畢恭畢敬地招呼他。“額手敬禮了,先生”或者“合十敬禮了,先生”,禮數因說話者的宗教信仰而異。他們知道他是市立學校的數學教師。他在學校待了那麽久,到處可以撞見昔日學生的面孔:開電動三輪車的司機拉姆達斯從不收他車費;街角小鋪賣嚼煙的男人,他在那裏記賬買東西,但那個男人從來不會提醒他付賬晚了——那男人名叫依姆蘭,他去清真寺要比阿蔔杜勒·卡裏姆勤快得多。

他們都認識他,那個和藹的數學老師,但他有他的秘密。他們知道他生活在那座黃色老房子裏,灰泥從墻上塊塊剝落,露出磚頭。窗戶上掛著褪色的窗簾,微風吹過就嘩啦撲閃,路過者可瞥見屋內老舊的簡單擺設——沙發上罩著陳舊布罩,一套木頭家具,和房子一樣委頓、單薄、老朽,不日就要毀壞成塵土。這幢老式房屋坐落在一個庭院中,庭院的地面鋪著磚,只留下一塊圓形的泥土地,長著一棵大荔枝樹。一道高墻包圍著庭院,墻上一道門,通向一小塊昔日的菜地,如今長滿了野草。捯飭菜地的雙手——他母親的雙手——現在只能抖抖索索地聚起指尖,撮起一小口米飯,勉強送到嘴巴裏。母親坐在庭院裏曬太陽打瞌睡,兒子在屋子裏走來走去,像挑剔的女人一樣東掃掃,西理理。先生有兩個兒子,一個在遙遠的美國,娶了一個白種女人——真不可想象!他從不回家,一年只寫幾封信回來。兒媳用英文寫來歡快的信,先生伸著手指頭,劃過每一行字,仔細閱讀。她談起他的孫子,談起棒球(很顯然,這是板球的一種),談起他們的回家計劃,當然從未實施過。她的信,像火星上存在外星人的想法一樣,令他難以理解,但在這外國文字的字裏行間,他確實感受到一種溫情,一種友善。他的母親則拒絕和那個外國女人發生任何聯系。

另一個兒子在孟買做生意。他極少回家,但回家時,總會帶回昂貴的東西——一台電視機、一台空調。先生鄭重其事地用繡花白布把電視機罩起來,每日撣掃灰塵,但他從不開電視機。世界上的麻煩事兒已經太多了。空調吹得他哮喘,他也從來不開,即使是在酷熱的夏天。這個兒子對他來說是一個謎——他的母親溺愛這個男孩,但先生禁不住擔心,兒子已經變成了陌生人,正在從事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兒子總是帶著一部手機,總是打電話給那些在孟買的不知姓甚名誰的朋友,壓低著聲音,時不時爆發大笑,邊打電話,邊在幹凈卻破落的客廳裏來回走動。阿蔔杜勒·卡裏姆有一種直覺,除了安拉他從未向任何人提及——他的兒子在等著他早點死。當兒子離去,他總是倍感輕松。

當然,牽掛總是有的。哪一個父親不擔憂離家的孩子呢?這位安靜和藹的數學老師和其他家長一樣牽掛自己的孩子,沒有人對此感到驚訝。但他們不知道的是,他有一個秘密、一個執念、一種激情,使他迥異於他人。也許正因為如此,他仿佛總是看著某樣超出他視閾之外的東西。在這個熙熙攘攘的殘酷塵俗世界,他顯得有一點惘然若失。

他想要看到無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