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痕(第3/5頁)

她講故事給他聽。她的資料庫擁有海量信息——戰爭故事以及航海和太空旅行的故事應有盡有,莫名地,他對這些題材最為傾心。大概是情感寄托吧,她想,又為他講了一遍羅蘭、亞瑟王、榮譽哈靈頓、拿破侖·波拿巴、霍雷肖·霍恩布洛爾、傑克·奧布裏船長等英雄的經典傳奇。她一面講誦,一面把文本投射到顯示屏上——他也開始跟著她念讀,比她想象的來得更快。

夏季就這樣結束。

到秋分時節,她已經收集了足量的藏品。沉船珠翠依然每天被沖上沙灘,貝爾維德依然挑選其中最好的帶給她,而查爾斯東尼已經在那塊下部扭曲的平頂砂巖邊坐下,在巖石頂上整理手中的寶貝。她把撿回的黃銅穿過拉絲模制作銅絲,穿上珠子,焊緊接頭,串成圈環。

這是一段學習的經歷。起初,她的審美觀尚未發展,需得反復組拆幾十種串珠搭配才能試出一組好看的。不僅是形狀和顏色的平衡要求技巧,還存在結構上的難題:先是重量不均衡導致鏈子垂掛起來不直,後是接頭不夠筆直平滑,需要重鑄。

她忙活了好幾周。紀念品對人類盟友極其重要,雖然她從不理解個中邏輯。她無法為戰友修築墓冢,然而,她在給貝爾維德講述那些令他聽得如饑似渴的故事的同時,從資料庫裏獲取了吊唁首飾的概念。戰友們沒有留下實體的遺物,連一根頭發、一片衣料都沒有,但是沉船珠翠肯定算得上珍貴吧?

唯一的遺留問題是,這些首飾由誰來穿戴。它們應當交給各自的傳人,對逝者懷有美好回憶的後人。自然,查爾斯東尼持有最近繼承人的名單,但她無從得知他們是否還活著,就算活著,也聯系不上。

起初,貝爾維德仍然圍著她打轉,想辦法慫恿她同行,探索海灘。但查爾斯東尼不為所動。一方面,她的電力儲蓄已低至警戒線;另一方面,冬天即將來臨,她對太陽能的利用會受到更大限制。冬天還是暴風雨的季節,屆時她將無法再躲避海洋。

她決心在報廢之前完成這項最後的任務。

貝爾德維開始在無她陪伴的情況下獨自漫步,獨自捕鳥,帶回到浮木生的火堆上烤熟。這是個好現象,他需要學著自己照顧自己。不過,夜裏他又回到她身邊坐下,爬上平頂砂巖,替她整理五彩寶珠,聽她講故事。

她的鉗爪和精細機械手往銅絲上周而復始地穿著珠子——這是生者銘記英魂、向烈士致敬的責任——銅絲隨著她仍然向他講述的戰爭故事而不斷延伸。小說和歷史中的故事都講完了,現在她便和他分享自己的親身經歷。她向他描述,艾瑪·珀西是怎樣在薩凡納市郊營救了一個孩子;西雅圖附近的一場遭遇戰中,當戰鬥機器人中了調虎離山之計,大兵邁克爾斯又是怎樣挺身為凱伊·帕特森副排吸引火力而被敵彈擊中的。

貝爾維德仔細聆聽,聽完即能復述故事梗概,盡管在細節詞句上有所出入。這令她感到驚喜,他的記憶力很強,雖然比不上機器。

***

一天,貝爾維德照樣去了沙灘,遠離查爾斯東尼的視線。她突然聽見他的尖叫。

她已經好幾天沒有挪過身子了。她以一種極不舒服的姿勢蹲坐在沙灘上,僵硬的瘸腿斜拖在身側,權作工作台的砂巖上擺著尚未完工的項鏈。

她立即直起還能支撐身子的三條腿,砂巖頂上的粒粒五彩石、玻璃和銅絲散落一地。一下就猛地站直了,讓她自己也感到吃驚,但走起路還是絆手絆腳,陀螺儀早已失靈,無法保持穩定。

貝爾維德再度喊叫,她身子一晃,差點栽倒。

攀高是不可能了,但查爾斯東尼還跑得動。她的瘸腿在身後的沙地上刨出一道深深的犁溝,潮汐也漲起來了,她不得不從腐蝕性的海水之中蹬過。

貝爾維德的身影消失在一塊突出的巖石背後。她飛快地繞了過去,正看見他被兩個體態更高大的惡人打倒在地,其中一人手拿棍棒高舉過頭頂,另一人則搶去了貝爾維德破爛的網袋。棍棒擊中貝爾維德的大腿,他高聲慘叫。

查爾斯東尼不敢動用微波投射器。

但她還有其他武器,包括一杆帶精準定位激光的化學推進槍,適合狙擊行動。敵方都是軟目標,連防彈背心都沒穿一件。

***

遵照戰鬥禮儀,她將屍體埋在了沙灘上。這是她的程序設定,對陣亡的敵軍要以禮相待。貝爾維德眼下並無生命危險,她已給他的傷腿上了夾板,也處理了擦傷,但是據她判斷,以他的傷勢無法幫忙。沙地松軟,挖坑很容易,只可惜她沒法讓屍體不接觸海潮。她已經盡了最大努力。

瘞埋結束,她將貝爾維德送回他們常駐的巖石,開始收拾撒落的寶貝串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