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3/9頁)

「不,大夫。那麽老的病人躺在水床上,沒人管會窒息而死的。有的護士,大夫怎麽罵都行,我可受不了。找主管去。」

「什麽?你看你,博德曼小姐,我不過一時沖動,胡亂說了兩句而已,你還真來氣了?好啦,對不起,我道歉,我道歉。」

「好吧,」吉爾生硬地答道,「還有別的事嗎,大夫?」

「啊?沒有了,謝謝你,謝謝你幫忙。只是……不要對別人說起這件事,好嗎?你保證?」

「不會說的,我保證。」當然不會說的,盡管放心好了!可眼下該怎麽辦?本要是在城裏就好了!她回到自己辦公室,裝模作樣翻看值班記錄,然後找了個借口把她的助手打發走,自己極力靜下心來,一門心思想對策。

本到底上哪兒去了?如果能聯系上他,占用十分鐘休息時間給他打個電話,把麻煩往他的寬肩膀上一推,萬事大吉。可是這該死的本,不知上什麽地方晃蕩去了,把這麽個燙手的山芋讓她來拿著!

他真在瞎晃蕩嗎?一個早在她下意識深處遊蕩的隱憂浮了上來。就算本有事離開,也會先把他求見火星來客的結果告訴她。她是他的同謀,知道結果是她的權利——而本向來做事公道。

本的話重新在她的耳際響起:「——如有變故,你就是我手中秘藏的王牌……寶貝兒,如果聽不到我的消息,你就只好自己幹了。」

當時,她並沒有多想這句話,當時她也沒想到本會出什麽事。但現在,她開始認真思考。每個人的一生之中都會遇上這樣一個時刻:他或她不得不以「生命、幸福和神聖的榮譽」為賭注,去豪賭一把。吉爾·博德曼的這個時刻終於來到了。當日下午,三時四十七分,她接受了這個挑戰。

吉爾走後,火星來客坐了下來。他沒有重新拿起畫冊,只是等待。那種神態,用很難恰當地描述火星人的人類語言,只能勉強說成「耐心」。他一動不動地坐著,充滿寧靜的喜悅,因為他的兄弟說了要回來。他做好了準備,就這樣等下去,不動不言,什麽都不做,一等好幾年。

他說不清楚上次與這位兄弟分享水是什麽時候,一是因為這個地方的時間失真、空間扭曲,使發生在這裏的種種現象與聲音極難靈悟。更主要的是,在他的故巢文化中,對時間的把握與人類極其不同。不僅是比較長的時間,比如以地球的「年」累積而成的一生,連對時間的基本態度與觀念都截然不同。像「比你想的更慢」這樣的話,用火星語是無法表達的,火星人無法理解這種觀念。火星語裏也沒有「欲速則不達」這種話,但不是因為無法理解,而是因為它是火星人的基本觀念,根本無須表達,像用不著讓魚洗澡一樣。還有一些人類成語簡直與火星人的觀念一拍即合,比如「有怎樣的過去,便有怎樣的現在與將來」,翻譯起來輕而易舉,比「二加二等於四」還容易(在火星上,「二加二等於四」並非一條公理)。

史密斯等待著。

布拉什進來看了看,見他一動不動,又轉身離去了。

史密斯聽到了鑰匙轉動的聲響。他想起來了,水兄弟上一次進來之前他曾聽到過這種聲音。於是,他改變自己的體內代謝,作好準備,等待著也許會順序而至的事件。病房開了一道縫,吉爾無聲地閃了進來。他吃了一驚。在這以前,他一直不知道那裏竟是一道門。但他馬上靈悟了這個事實,緊接著,喜悅充盈了他的身心。只有與同巢兄弟、水兄弟一起時才會有如此充實的幸福。在某些特定情況下,靈老的到來也能起到這種作用。

但幸福很快消失,因為他注意到,他的快樂並未被這位水兄弟分享。正相反,水兄弟顯得極其緊張,只有遭遇無奈或失敗、不得已選擇解體之時才會如此緊張。但這時的史密斯已經懂得,在情緒上,這些生物可以忍受難以想象的痛苦,並且不因此而死亡。他的兄弟馬哈邁德每天都會承受五次醉酒的痛苦折磨,不僅不死,反而視之為身體所必需。他的另一個兄弟範特龍普船長常常冷不丁大發雷霆,樣子極度痛苦。按照史密斯的標準,那樣的雷霆之怒,每一次都會導致立即解體,以平息沖突。可就他所知,那位兄弟卻始終完好無損。

於是,他不再理會吉爾的焦灼不安。

吉爾遞給他一包東西,吩咐道:「拿著,穿上。快!」

邁克爾接過,然後等著。吉爾看了看他,道:「唉,天啊!得啦,你先脫衣服,我來給你穿。」

結果穿衣脫衣都得她做。他原來穿的只有一套病號服、一件浴衣、一雙拖鞋,不是因為他喜歡這身裝束,而是人家吩咐他這樣穿。現在他已經會自己穿衣服脫衣服了,但動作實在太慢,吉爾等得不耐煩,於是三兩下把他剝了個精光。好在他倆一個是護士,司空見慣;一個則蒙昧如稚童,什麽禁忌、羞恥,全沒聽說過——就算聽過也鬧不明白,因此少了許多無謂的扭捏。吉爾在他腿上套的那層「假皮膚」讓史密斯覺得很舒服,但她沒給他享受的時間,徑直把長統絲襪往他大腿上一粘——沒有吊襪腰帶,只好用膠布將就了。這套女護士服是吉爾找一位大塊頭同事借的,說有個表妹要參加化裝舞會。吉爾還給他套上一件護士坎肩,使勁朝脖子那兒扯,遮住喉結——至少她是這麽希望的。最難的是鞋,太不合適。在這個重力井中,哪怕光腳走路,史密斯都覺得十分困難,更別說穿上這雙不合適的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