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十九章 天人永隔(第3/4頁)

“你做主?”蕭元啟咬牙冷笑了一聲,“那你知道大渝這次輸得有多慘嗎?”

“我當然知道,所以才會耐住性子,一直忍到了現在。”墨淄侯的手指敲著桌上的贈書,神色甚是輕松,“你已經去長林府探過病了,應該知道比起大渝來,我的運氣顯然要好得多啊。”

蕭元啟斷然搖頭,“你錯了,大梁四境各有安防,並非只靠長林王府。而且不管表舅怎麽想,我終究是大梁的人,不能通敵叛國,這是一條底線。”

“你為什麽不先等我把話說完,然後再設定自己的底線呢?”墨淄侯語調輕柔,唇角勾起一絲蠱惑的笑意,“換一句話說,你到底是真的不想聽,還是怕自己有所動搖……不敢聽呢?”

蕭元啟的嘴唇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被他快速用力咬住,咬得齒痕入肉,幾乎見血,“請表舅盡快離開,最好是當作……你自己根本沒有來過。”

墨淄侯潛入金陵城後並沒有敢接近長林王府,但他關於蕭庭生大限將至的判斷卻十分準確。太醫令唐知禹奉聖命進府之後,已有一天一夜未敢離開。到了第二日的黃昏,他跟在黎老堂主的身邊又診了一次脈,心裏的結論更加清晰,面色也更加愴然,竟不敢多看床榻邊的蕭平旌一眼,靜悄悄地退到了外廳。

“老王爺的病情如今已無須諱言,大人回宮去如實稟奏便是。”元叔當然明白他在此地守了這麽久是為什麽,走過去淡淡地道,“醫者之力已盡,在下就不遠送了。”

唐知禹找不到任何寬慰的話好講,也知這最後一夜府裏並不想看到更多的外人,含含糊糊地說了些保重之類的話,低頭告辭。

午夜之後,昏迷不醒的蕭庭生突然在枕上輾轉了兩下,睜開了眼睛。黎騫之急忙讓平旌將他的頭托擡起少許,蒙淺雪端來暖爐上煨著的湯藥,用銀匙喂食。

昏沉沉地吞咽了兩口後,蕭庭生的神智似乎清醒了一些,搖頭不願再飲。

林奚明白他的意思,含淚安慰道:“您放心,這一劑藥裏面……並沒有安眠之效……”

老王緊咬的牙關果然稍見松緩,飲下湯藥後又閉目歇息了一陣,擡手示意想要坐起。蕭平旌慌忙拿過軟枕,小心翼翼地墊放在他的頸背後方。

“生死輪回,世間誰也免不了。”蕭庭生蒼老的眼眸因為高燒竟變得清亮起來,逐一看過圍在自己床榻邊的每一個人,最後落到蕭平旌的臉上,伸手摸了摸他蒼白的面頰,“只不過為父一直以為,你們有兄弟兩個……至少可以在我身後互相扶持,卻沒料到人世無常,最終竟不得不留你一人在這世間……”

蒙淺雪擡手掩面,努力想要將哭泣聲忍回去。蕭平旌用力搖著頭,顫聲哀求道:“父王您能撐過去的,想想瑯琊山的小侄兒,他都還記不得您……”

蕭庭生艱難地吸了一口氣,握住兒子的手,慢慢道:“為父生在掖幽庭,吃過常人沒有吃過的苦,見過世間最冷的面孔,但此生有三件事,可謂人所難得的至幸。其一,得遇名師教導,消去了心頭自幼的怨憤;其二,蒙父皇恩養,歷事兩代明君,建功立業,從來未曾被猜忌過;其三……家中和睦,膝下有平章和你這樣好的孩子……”

蕭平旌撲在老父胸前,淚如泉湧。

“你本愛逍遙,無奈生在將門。為父走後,這‘長林’二字,便不該再繼續縛住你的手腳……”蕭庭生輕輕撫著他的後腦,眸色甚是清明,“平旌,你該做的都已經做了,以後只需護持長嫂弱侄便可,不必執念。”

“是……孩兒明白。”

“……為父的喪事該如何辦,你可還記得?”

蕭平旌費盡自己所有的力氣擡起了頭,一字一句地答道:“孩兒記得。王陵葬衣冠,遺骨歸梅嶺。”

“梅嶺……”蕭庭生的頭仰在枕上,瞳仁微散,語音也越來越輕,“你聽外面的寒風,北境應該已經下了好幾場大雪……梅嶺……”

窗外寒風呼嘯翻卷,暗夜彤雲下開始飄散的雪片撞上窗台,仿佛是要來鋪設一條接引的路徑,引領這位傳奇的長林老王回溯那起伏跌宕的人生,穿過他在塵世歲月中一個又一個重要的雪夜,回返最終應得的寧靜與安詳。

蕭平旌將父王枯瘦的手掌貼在額前,一動不動地感覺他的體溫流逝,直至冷如寒冰。

曾經擁有那麽多,那麽多滿溢而出的愛,那麽多盛放不下的親情,就這樣一點一滴地失去,留不住,追不回,越是珍惜回憶,越是難忍的疼痛,痛入骨髓。

從此之後,縱然世間萬物依舊繁華,縱然還有千千萬萬種幸福的可能,他們都看不到了。

他的大哥,他的父王,再也看不到了。

朦朧的晨光透出東方厚重的雲層,落雪的街面一片清寂,尚無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