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惠施、公孫龍及其他辯者(第4/9頁)

《莊子·秋水篇》述公子牟謂公孫龍曰:

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而猶欲觀於莊子之言,是猶使蚊負山,商蚷馳河也,必不勝任矣。且夫知不知論極妙之言,而自適一時之利者,是非陷井之蛙歟?且彼方跐黃泉而登大皇,無南無北,奭然四解,淪於不測。無東無西,始於玄冥,反於大通。子乃規規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辯,是直用管窺天,用錐指地也,不亦小乎?(《莊子》卷六頁二十六)

此用莊學之觀點,以批評辯者,雖不必盡當,然莊學實始於言而終於無言,始於辯而終於無辯。超乎“是非之竟”而“反於大通”。與辯者之始終於“察”“辯”者不同。故《天下篇》批評惠施,注重於其好辯;謂其“以反人為實,以勝人為名”,“特與天下之辯者為怪”。至於敘述莊子學說則特別注重於其不好辯。曰:

莊周……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詞,時恣縱而不儻,不以觭見之也。……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其書雖瑰瑋,而連犿無傷也。其辭雖參差,而詭可觀。……(《莊子》卷十頁三十七)

“不以觭見之也”,“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連犿無傷也”。皆似對惠施之“以反人為實而欲以勝人為名,是以與眾不適也”而言。《天下篇》敘莊子學術不過二百余字,而言及其言論之方法者,約占半數,蓋欲於此點別莊子與惠施也。《韓非子》引慧子(即惠施)曰:

往者東走,逐者亦東走;其東走則同,其所以東走之為則異。故曰同事之人之不可不審察也。(《說林上》,《韓非子》卷七,《四部叢刊》本,頁十四)

莊子與惠施之不同,亦猶是矣。

然莊子之學,在其“言”與“知”之方面,與惠施終有契合。故惠施死,莊子有無與言之嘆。故《莊子·天下篇》曰:

夫充一尚可,曰愈貴道幾矣。惠施不能以此自寧,散於萬物而不厭,卒以善辯為名。惜乎惠施之才,駘蕩而不得,逐萬物而不反;是窮響以聲,形與影競走也。悲夫!(《莊子》卷十頁四十三)

此謂惠施之學,本可“幾”於“道”;但“惠施不能以此自寧”,故散漫無歸,“卒以善辯為名”;深惜其才而嘆曰“悲夫”。蓋自莊學之觀點言之,惠施之學,可謂一間未達,而入於岐途者也。

【注】《天下篇》對於墨子,稱為“才士也夫”;對於尹文、宋,稱為“救世之士”。雖亦致推崇,究非甚佳考語。但於慎到、田駢,則推為“概乎皆嘗有聞”;於惠施,則推為“愈貴道幾矣”。蓋此二派,對於莊學,實有同處。莊子言“言”,又言“無言”;言“知”,又言“無知”。慎到僅注重“不知”,所得為“塊不失道”。惠施僅注重“言”,所得為“卒以善辯為名”。蓋皆僅有莊學之一方面也。

五 【公孫龍之“白馬論”】

公孫龍,趙人。(《史記·孟子荀卿列傳》)《莊子·天下篇》雲:“辯者以此與惠施相應,終身無窮。桓團、公孫龍辯者之徒。”(《莊子》卷十頁四十二)據此言,公孫龍略在惠施後。然莊子已與其指物白馬之說相辯論,(見下)則亦與莊子同時也。公孫龍嘗說燕昭王、趙惠王偃兵,曰:“偃兵之意,兼愛天下之心也。”(《審應篇》,《呂氏春秋》,《四部叢刊》本,卷十八頁二)然偃兵乃當時一般人之意見,非公孫龍所以名家。《公孫龍子·跡府篇》曰:

公孫龍,六國時辯士也。疾名實之散亂,因資材之所長,為守白之論。假物取譬,以守白辯。……欲推是辯以正名實,而化天下焉。(《公孫龍子》卷上,雙鑒樓縮印道藏六子本)

又曰:

龍之所以為名者,乃以白馬之論耳。今使龍去之,則無以教焉。(同上)

《莊子·天下篇》曰:

桓團、公孫龍辯者之徒,飾人之心,易人之意;能勝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辯者之囿也。(《莊子》卷十頁四十二)

公孫龍之所以名家在於“辯”,故當時以“辯士”、“辯者”稱之。

公孫龍“所以為名者,乃以白馬之論”。《公孫龍子·白馬論》曰:

白馬非馬。……馬者,所以命形也;白者,所以命色也;命色者,非命形也,故曰白馬非馬。……求馬,黃黑馬皆可致;求白馬,黃黑馬不可致。……故黃黑馬一也,而可以應有馬,而不可以應有白馬,是白馬之非馬審矣。……馬固有色,故有白馬。使馬無色,有馬如已耳;安取白馬?故白者,非馬也。白馬者,馬與白也,馬與白馬也;故曰白馬非馬也。……白者不定所白,忘之而可也。白馬者,言白定所白也。定所白者,非白也。馬者無去取於色,故黃黑皆所以應;白馬者有去取於色,黃黑馬皆所以色去,故惟白馬獨可以應耳。無去者非有去也;故曰白馬非馬。(《公孫龍子》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