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面如田字非吾相 第一節

“康時……”唐康揉了揉眼睛,禦史台外面的太陽,仿佛格外的亮,刺得他眼睛生疼。他定睛向四周望去,除了幾個家仆外,並沒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他自失地一笑——自來便沒有人敢在禦史台外面接被釋放的親友,自己不知怎麽了,竟生出幻聽來了。他擡頭看了看明亮蔚藍的天空,汴京依然炎熱,太陽火辣辣的曬得人受不了,但他卻感覺到這個太陽,較之禦史台裏面的太陽,是如此的親切;外面的空氣比起禦史台裏的空氣,竟是如此的清新怡人……他闔上眼睛,細細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

“二郎,大觀文相公在城南松漠莊設宴給您壓驚……”唐府的一個老仆在唐康身邊低聲催促道。

唐康微微額首,卻又回頭看了禦史台的大門一眼,仿佛要把這段經歷永遠地記在心裏。這才轉身擡腿上了馬車。那老仆見他上了車,也跟著上來,在車門外坐了,朝車夫招呼一聲,馬車朝城南直奔而去。

唐康坐在馬車中,斜著眼睛,從車窗中呆呆地望著匆匆掠過的汴京街景,直到此時,他依然還有點兒恍惚。直過了許久,唐康才意識自己不是在做夢,自己的確已經逃脫了牢獄之災,重新恢復了自由。

“半刺”,那個釋放自己的禦史是這麽稱呼自己的——唐康還不知道自己的新官職是什麽,但是他原本是知州,別人稱呼自己,客氣一點,可以叫“專城”、“五馬”、“紫馬”,卻斷沒有叫“半刺”的道理。這麽說,自己是被降職到某州當通判了?

唐康不由自主地便在心裏算計起來。

通判便通判,比起在禦史台失去自由,要好得多。即使是發配遠州,只要不是監當官那種閑職便好,通判畢竟是個極有實權的職位,也是可以有所作為的。

“福叔。”唐康忽然想起一事,朝車門外的老仆喚道:“你是怎的來汴京的?”府中的事他久不過問,但他記得清清楚楚,在他上一次離京之時,這位老仆,還在杭州幫著他父親打點生意。

“是老爺差我來的。”唐福在外面笑著答道,“杭州那邊亂成一團,老爺無法分身,讓我先來照應。”

唐康在車裏點了點頭,知父莫若子,他自然知道自己父親做事的風格——雖然寶貝兒子出了這麽大的事,但如果是石越也辦不到的事情,他唐甘南來了也於事無補。所以還不如留在杭州處理他的生意,免得兩頭耽誤了。唐家的人,從來都不會在無益的事情上,過多的浪費時間與精力。每一筆投資,都應當得到相應的回報。

但是,唐康此刻卻似乎不再那麽欣賞自己父親的手法。此時,他很想感受到家庭的溫暖。雖然他知道自己不該有這樣的想法,他是男兒大丈夫,是要做一番驚天動地的偉業的,不應當被這些東西所羈絆。但是……唐康忽然很想念田烈武。

“福叔可知道田致果怎麽樣了?”

“是和二郎一個案子的那個田致果麽?今天一大早便放出來了。聽說被免了所有的差遣,還降了三級……”

唐康稍稍放心,但心裏卻又同時泛起一陣久違的內疚來。由致果校尉被降為翊麾副尉,實是一個很大的打擊——在新官制之下,武官升遷有所謂四道大坎兩道小坎:其中的大坎,是指由節級至校尉;由致果升至振威;由定遠將軍升到明威將軍;由忠武將軍升到雲麾將軍。這四道大坎,都對應著身份與地位的巨變,沒有相應的武勛與能力,僅靠磨勘是絕對升不上去的。而所謂的小坎,則是指由翊麾升至致果;由昭武校尉升為遊擊將軍。這兩道小坎並不比大坎好過多少,沒有過人的功勛,也是很難升上去的。要知道,一旦做到致果校尉,就已經可以單獨統率一營的人馬,參與較高級別的軍事會議,其身份與地位,與之前便有了本質的區別。田烈武是在槍林箭雨中,一刀一槍地打下的真功名,本來憑著他的本領,這番領兵入蜀,再立下軍功,由致果而振威,甚至是昭武,從此獨領一軍,成為真正的名將,也絕非難事。雖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但他的錦繡前途,卻到底是間接被自己毀了。

唐康並沒有感覺到自己不知不覺中的變化——若是以前,他是絕不會有絲毫內疚的情緒的,他會覺得這一切都理所當然。

“李護營呢?”

“李大人編管雄州。”唐福簡短的回答道,心裏卻暗暗詫異。不知道這兩個人與唐康是何等交情,唐康竟會如此關心他們的禍福。

“俗語道‘朝裏有人好做官’,這話是一點兒都不假的。”過了一會,唐福又笑道:“這回便是二郎與高提督安然無事。高提督轉任益州,擺明了是要重用。二郎也是因禍得福,通判大名府——朝廷正在那修城建寨的,這可是個美差……”他到底是唐甘南身邊的人,眼裏看到的,盡是無限的商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