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聖主如天萬物春 第二節(第2/5頁)

“不錯。”仁多保忠故意輕描淡寫的回道:“吾奉令,要奪回深州!”

“奪回深州?”袁天保、張仙倫、吉巡三人,頓時瞠目結舌,面面相覷。三人一時怎麽也想不明白,他們接到的上一個命令,還是要嚴防遼軍渡河,如何轉眼之間,就變成了要奪回深州?三將所在位置,是神射軍諸營中離深州最近,知道深州如今遼軍大軍雲集,僅僅是對面的武強,遼軍蕭阿魯帶部,人馬便不下數萬——早時不救,此時卻要反攻,不免晚了一點。

袁天保喉嚨動了一下,吞了一口唾液,又問道:“未知船只須何時辦妥?諸軍預備哪日渡河?”

“便是明日渡河。”仁多保忠悠然回道。

“明日?!”這下三人都呆住了,袁天保驚訝得張大了嘴巴:“其余諸營都到了麽?末將亦曾廣布邏卒,如何竟全然不覺?”

“什麽其余諸營?”仁多保忠冷冷的瞥了三人一眼,“便只第一營渡河。”

“啊?!”張仙倫驚得叫出聲來,上前一步,抱拳道:“守義公明鑒,探馬查得真實,對岸武強,便有不下數萬人馬遼軍駐守……”

“那又如何?”仁多保忠冷笑一聲,“我雖然讀書不多,也只聽人說過,昔日漢朝之時,中原有數千步卒,便可橫行十萬匈奴之間。區區數萬契丹,又有何可懼?”

“只恐傳說不足為信……”

“張翊麾是害怕了麽?”仁多保忠的臉頓時黑了下來。

張仙倫卻不怕仁多保忠,單膝跪倒,高聲道:“末將非是害怕,只是如此以卵擊石,恐非智者所為。末將縱不惜命,這滿營三千將士,豈無父母妻兒,還請守義公明鑒。”

仁多保忠望著張仙倫,嘿嘿冷笑,“如此說來,張翊麾之意是說陛下非智者了?”

此話一出,原本滿不在乎的張仙倫,立時冷汗都冒出來了,顫聲道:“守義公莫要頑笑,末將豈敢如此無父無君?!陛下英明睿智,雖古之聖君亦不能相比。”

“既然如此,那陛下令我等渡河與遼人決一死戰,為何張翊麾又有許多話說?”

“這……這是陛下旨意?”

“難道我敢假傳聖旨?”仁多保忠厲聲道。

“末將並非此意。”張仙倫這時已是面如土色,只是低頭頓首,“末將愚昧,既是陛下旨意,縱是赴湯蹈火,末將絕不敢辭!”

仁多保忠目光移去袁天保與吉巡,二人連忙跪倒,齊道:“願聽守義公號令。”

仁多保忠微微點點頭,突然之間,那種作弄、報復的快感,消失得無影無蹤。他面前的這三個人,的確是站在郭元度那邊的,但是,在某方面,他們卻與自己一樣可憐。熙寧、紹聖以來,大宋軍隊對於皇帝的忠誠,是古往今來歷朝歷代都無法相比的。這自然得歸功於石越主導的軍事改革,自朱仙鎮以下建立的那無數的武官學堂,經過一二十年的時間,極大的提高了大宋武官的素質,他們在學堂裏學習軍事知識,也學習一些粗淺的文化,但更重要的,還是不斷的教給他們忠君愛國、遵守軍法紀律的道理。如袁天保、張仙倫、吉巡這些人,因為做過班直侍衛,不免就較一般的武人,更加愚忠——即使他們明知道渡河是全軍覆沒、兵敗身死,但倘若是皇帝的命令,即使他們從未見過這個皇帝,他們也會毫不猶豫的遵行。這種人,可實在不符合仁多保忠的美學——他是個慣於算計的人,有時候他也會毫不猶豫的去死,但那只不過是因為能賣個好價錢——然而可悲的是,這次他與張仙倫這些人,居然要去做同樣的事。

這愚與不愚,又有何區別?

但這也正是他寧可死,也要站在宋朝這一邊的原因。

石越幹了一件可怕的事,在宋軍中,如張仙倫這樣的武官,數不勝數,特別是那些更年輕的,從小便在這些學堂裏長大的人,這些人絕對的忠於趙家——仁多保忠不知道是否石越有意為之,但這並不重要,忠國即愛國,愛國即忠君,便是仁多保忠看來,這亦是天經地義的。士大夫們或者偶爾會有點不同意見,但是要指望那些武人來質疑這件事,則無異於癡人說夢。既然有了講武學堂這個東西,既然要培養武人的榮譽感,那麽在這些學堂中不宣揚忠君,不將忠君視為最高的榮譽,那是不可能的。因為任何一個皇帝都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就算是晉惠帝,大概也知道他該怎麽辦。

仁多保忠自然不會知道石越的想法,在石越看來,這只是“必要之惡”。做任何一件事,你都不可能只要它好的一面,不要它壞的一面。他不可能要求這個時代的人馬上超越時代,既然宋朝已經有強大的力量來限制軍國主義,讓他完全不必擔心這個危險,那麽忠君就忠君好了,總比動不動就要擔心軍隊叛亂,上下相忌,外戰無能要好。事實上,在人類歷史上有很長一段時間,忠君都是一種無可置疑的美德。你不能因為自己已經不處於那個歷史階段,便去嘲笑那個階段的道德,並且以為那一文不值。因為,焉知你現在所以為的必須要對之保持忠誠的任何東西,在若幹年後,不會受到同樣的嘲諷與鄙視?雖然五十步相對百步的確是一種進步,但也僅僅只是五十步的進步。石越只能相信,到了一定的時間,這種忠君的思想,會從下到上的崩塌,而這個趨勢,將是多少講武學堂也阻止不了的。而在崩塌之後,還依然想著忠君的人——這樣的人總是存在的——才應該受到嘲笑,但被嘲笑的,不是忠誠,而是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