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保皇會的宗旨歧變與組織離合(第5/23頁)

這與他和志賀重昂談話的觀念相當一致。將希望寄托於光緒復辟,可以說是康有為一派政變後的首選政略。至於通過外援、勤王還是暗殺來實現這一目標,只是手段問題。

梁啟超等人拒絕“革命”,除以西史為鑒,擔心革命的慘烈,更重要的還是由於“革命”一詞正處於中外新舊概念轉換的過程之中。他們已經意識到,“天下之理,非剝則不復,非激則不行”,即使“列國改革之始,未嘗不先之以桎梏刑戮幹戈之慘酷”。美國獨立後,“凡所謂十九世紀之雄國,若英若法若奧若德若意若日本,當其新舊相角官民相爭之際,無不殺人如麻,流血成河,仁人志士,前仆後起,赴湯蹈火者,項背相望。……世之淺見者,徒艷羨其後此文物之增進,民人之自由,國勢之浡興,而不知其前此拋幾多血淚,擲幾多頭顱以易之也”。[34]同時,受日本明治時期思想界的影響,知道“十九世紀,為政治上競爭革命之時代,二十世紀,為經濟上競爭革命之時代,此有識者之公言也”[35]。這實際上等於承認暴力流血為人類進化的媒介。

而中國“革命”的本義,指用暴力手段實現改朝換代,不過一家一姓的鼎革而已。1897年3月,章炳麟在《時務報》第19冊發表《論學會有大益於黃人亟宜保護》,便明確宣稱:

變郊號,柴社稷,謂之革命;禮秀士,聚俊材,謂之革政。今之亟務,曰:以革政挽革命。

梁啟超在《橫濱清議報敘例》中也指出:

我支那數千年來,義俠之風久絕,國家只有易姓之事,而無革政之事,士民之中,未聞有因國政而以身為犧牲者。

保皇會系統中最早公開正面宣傳“革命”者,當推歐榘甲。戊戌政變前,歐榘甲和韓文舉、葉湘南等從湖南到上海[36],政變時曾為康有為聯絡日本《亞東時報》館人設法救援。[37]歐任教於時務學堂時,與同事唐才常“至相得也”,臨行唐贈以五古《俠客篇》,“讀之怒發上沖……漢上勤王之志,肇於斯時矣”[38]。受唐才常的影響,歐榘甲對與革命黨人合作一事,態度明顯較康有為積極,而與梁啟超一致。1899年3月初,在梁啟超與孫中山於犬養毅宅會談後不久,歐榘甲也與孫中山會面,討論良久,孫中山暢所欲言,而歐榘甲依然受制於康有為,不能做主。[39]

在康有為的挾制下,歐榘甲的文字宣傳一度也堅持“救中國當以救皇上為本”[40]。但是面對清廷的高壓,除極力鼓吹自由民權觀念外,其不平之氣仍時有宣泄。如針對清政府“誣義士為亂黨”的攻擊,他撰文痛加駁斥:“亂之所生也,皆起於不均不平不通不安,而此不均不平不通不安,又皆起於在上者愚民之虐政”,“而此不均不平不安不通之政,曾不肯改革之,以俾平民享一日生人之樂,不均則爭,不平則鳴,不通則悖,不安則傾,如怒潮之激動,如火山之迸發,佛蘭西乃起而革命,美利堅乃起而自立”,呼籲“支那義士相率而起”。[41]

菲律賓擺脫西班牙的殖民統治獲得獨立,歐榘甲一方面感到“非律賓尚可自立,安有中國不可自立之理哉?”一方面乘機表達了對近代世界歷次革命的正義性的肯定:

美人抗英立國,而後自由之光,照耀於大地,獨立之氣,蒸湧於五洲,自非冥頑不靈之族,大惑不解之倫,野蠻無知之俗,莫不被其流風,鼓其熱望,以自由為天賦之權,獨立為生人之本,人人皆當保護安全之,不可受人壓抑,非如草木禽獸橫生倒生寄生,不能自由獨立,受命於人。此理印於人人腦中,故於在上有損其自由、制其獨立者,必起而抗之,於是列國革命之事起。此非民之敢於抗上也,為其扼人自由,制人獨立,害天理,損人為,不得不深惡耳。[42]

一個月後,歐榘甲為紀念戊戌政變周年發表論說《論政變為中國不亡之關系》,再度論及近代歐洲革命,態度更加鮮明:“當歐洲百余年前,革命之慘,至於血河頭山,然而其文明之度,即以此而大增。”並將戊戌政變視為“文明之運將至亞洲大陸而先為嚴冬苦雨”的表征。[43]

1899年10月25日,《清議報》刊登了歐榘甲撰寫的《中國歷代革命說略》,這可以說是近代中國公開為“革命”正名的第一篇文字。照歐榘甲看來,中國歷代的“革命之運,或進或退”,不僅“與黃種盛衰伸絀有大關系”,而且“與今日改革時機尤有相為影響者”,將歷史上改朝換代的“革命”與近代革命相聯系。他盛贊三代之治,認為堯舜“雖非與今世完全之民主國相同,亦當時之大聖,有公天下之心者也”,批評時人所謂“中國無民主種子,革命後不能為共和之治”的論調“皆大謬誤,不知孔子之大義者也”。又區分歷史上的“家族政治”與“庶民革命”,斥責奪占國人所有的“假革命家”壞了革命的名聲,“家族為國之時代已成熟,其先德入人之心,庶民革命之時代尚幼稚,而所為又拂民之欲,則民寧安於家族政治之下,而不願遭庶民革命之慘。讀佛蘭西革命史,殺人之多,大亂之頻,幾令人不敢復言革命事,而王族之黨欲竊發而起者,猶時有焉。蓋革命勢尚未成,一革再革,至於三革,而不能成功,則人厭亂,思其舊矣”。自真革命家湯武順天應人,“革之時義大矣哉。今革義行於五洲矣,革效被於四海矣,其風潮起於環地中海……自今文明世界,一草一木,一土一石,一飲一啄,一波一漚,皆欲自由之光榮,新華之昭耀,而原其始也,莫不有革命為之別開天地,重光日月,以有今日也”。